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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中烽火(上)
    发布日期:2016-09-26 浏览次数: 信息来源: 中共莱芜市委党史研究室 作者: 张鸿福 字号:[ ] ?

    鲁中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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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入伙当土匪???

    第二章? ?参加四支队?????

    第三章? ?较力莱芜城???????

    第四章? ?重归四支队??????

    第五章? ?智取辛庄镇????????

    第六章? ?精心雕锡《荷》????

    第七章? ?两捷杨家横????????

    第八章? ?协力造地雷????????

    第九章? ?工坊遇难关???????

    第十章? ?远宜烦心事????????

    第十一章??? ?诡异除奸案?????

    第十二章??? ?吉山突围战?????

    第十三章??? ?占领与征服????

    第十四章??? ?策反皇协军????

    第十五章  巧取莱芜城  ?

    第一章? 入伙当土匪

    ?

    天还未放亮,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小城莱芜显得格外宁静,因此,胡同口石碾的吱扭声听来也更加的清脆悠长。

    推碾的是母子三人,母亲和老大、老二两个儿子。

    “娘,我头晕。”说话的是老二王程,话未说完,已经一屁股坐到一边的石墩上了。

    “我看你是懒驴上磨,不拉就尿。”说话的是老大王鹏。

    “我真是晕。”老二说话声里带着几分委屈。

    “俺程子是晕,娘信。”母亲一边安慰二儿子,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样东西,攥在手里说,“程啊,你看这是啥?”

    王程仿佛已经猜出是什么,但还是惊喜的跑过来,扒开母亲的手掌,里面是枚鸡蛋,还有些余温。

    他重新坐回到石礅上,一心一意剥着鸡蛋。

    老大王鹏嫉妒加不满,鼻子里直向外喷粗气,声音有些像棚里的驴。

    “你这个馋熊!”王鹏走过老二身边时踢了一脚。

    “你这个懒熊!”王鹏再次走过时又踢了一脚,这一脚比前一脚劲大了些,关键是老二此时已经把蛋壳剥光,只拿两个手指托着,用舌头轻轻舔着,猛然受了一脚,光溜溜的鸡蛋滚到昏暗的碾道中,没了踪影。

    王程哇哇大哭:“俺的蛋掉了,俺的蛋掉了。”

    “你的蛋在腿旮旯里挂着,掉不了!哈哈哈!”王鹏幸灾乐祸的大笑。

    母亲举起笤帚做势打王鹏,王鹏一弯腰,笤帚飞了过去。

    母亲弯下腰,摸索了一会儿就找到了鸡蛋,上面已经沾满了土。“程啊,走,跟娘回家,娘给你洗洗,一样吃。”

    老大没敢走远,蹲在角落里耍小脾气。

    一会儿母亲回来了,冲黑暗里的大儿子喊:“还不来推碾,找打啊你。”

    在孩子们面前,母亲还是很有权威的,王鹏站起来,摸起自己的磨棍,有些过分的用力推,母亲要紧走才能赶上。

    “你都十七了,还和你弟弟一般见识,你不嫌丢人。”母亲说。

    “你就是有偏有向。”王鹏表达自己的心情,但步子明显恢复到正常。

    “娘就是有偏有向,”母亲毫不隐瞒自己的态度,“当娘的不向小的向大的?天下没这样的理。”

    王鹏不再吱声,表示默认,也表示不以为然。

    “老大,你也不小了,”母亲显然有紧要的事情要对儿子讲,但该不该讲,还有些犹豫,不过终于还是决定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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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年前,苏北和大半个山东遇到大旱,夏粮颗粒未收。夏收后下了几场雨,但接着又是大旱,秋粮仍然绝产。挨到次年春天,家家粮食都光了,遍地流民。有一天早晨,鲁王工坊老王家打开门,门前躺倒了一对母子,女人已经奄奄一息,攥住鲁王工坊当家人王俊逸的手不放,眼睛直向怀中的幼子瞅,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王俊逸说:“别说话弟妹,我明白,你放心,我救孩子!”

    王俊逸喊出一家人,把两人抬进院子里,连忙烧火做饭,还未做熟,女人已经断气,两岁多的孩子喝下整碗稠粥,这才有力气哭出声来。

    王家把女人埋到城南汶河边的乱葬岗,孩子就留了下来,当自己的儿子养。当时王家已有一儿一女,女儿王秀,儿子叫王鹏,收养的儿子取名王程,鹏程万里的意思。

    ?

    “你说娘偏心,你说娘该不该偏心?”母亲小声讲完故事,问儿子。

    王鹏没料到弟弟竟然是这样的身份,连连点头。

    母亲说:“有一口吃的,我和你爹不能吃,要先让给你二弟,然后才轮到你三弟,最后才能轮到你,你说对不对?”

    王鹏说:“我以后会对弟弟好。”

    “你大了,娘才把这事跟你说,你心里明白,千万不能再对第二个人说,特别是你程弟弟,更不能让他知道。咱不能让他觉得这个家生分,你说是不是老大?”娘对儿子的品性摸得透,相信儿子的话是发自内心,“儿啊,你十七了,早该娶媳妇成家了,再耍小孩子脾气不行了。”

    说到娶媳妇,大儿子心里发毛,脸上发热。

    太阳已经露出朝霞,儿子的脸上因此红彤彤黄灿灿的,煞是好看。娘放了心,也觉察了儿子片刻间的异样,笑着说:“鹏啊,给娘说实话,天天往戏院跑,是不是看上谁家闺女了?”

    “娘,你说啥呢!”王鹏憋红了脸吼叫。

    “婶,推碾呢!”银铃般悦耳的叫声传来,一个齐耳短发的姑娘笑吟吟停下来。

    “哟,是远宜呢,你瞧瞧这学生头,这刘海,真是俊死了!”王鹏娘停下来,对眼前的姑娘发出由衷的赞叹。

    姑娘是嬴香源香肠店苏家的大小姐,要去济南上学,身后是他的哥哥苏盛玉。

    苏远宜没心思应付王鹏娘,但显然很愿和王鹏说话:“王鹏哥,去省城上学吧,可好了,有大明湖,还有电车。”

    “我不稀罕。”王鹏斩钉截铁的说,“再说了,我一念书脑仁子就疼。”

    苏盛玉嘲笑说:“你还有脑仁子?”

    他和王鹏一般大小,从小打闹着一起长大,在读书方面,脑瓜子比王鹏确实灵,但也并不太用心。

    王鹏说:“远宜,去济南上学,要是有人欺负你,回来告诉我,我找他们算帐。”

    苏盛玉说:“济南到莱芜四百里路呢,跑回来告诉你,就是骨折了也该长好了,你这纯是现成话――远宜,咱们该走了。”

    苏远宜心有不甘,但见王鹏无意搭讪,只好怅然若失的走了。

    王鹏娘还沉浸在欣赏中,啧着舌自言自语:多俊巴的闺女啊!

    ?

    吃过早饭,王鹏拔脚就要出门,被王俊逸喝住了:“刚咽下喉咙,就要跑?还不给我化锡去!东关魏家的嫁妆,急等着用,你不知道?”

    王鹏心中不满,却不敢流露,乖乖去锡坊里点火化锡。鲁王工坊世代做锡雕,化锡制板是第一步活。这并没什么难的,王鹏已经完全掌握。在灶里烧猛火,厚铁锅里放入锡块,锡溶点低,半袋烟功夫就化成了锡水,用勺撇去残渣,舀起半勺小心翼翼灌入脚下的盖板里。盖板由两块被打磨的极光滑的石板做成,两块石板之间放入一根粗棉绳,棉绳圈成方形,两个绳头垂出石板外,这就形成了一个小模具,锡水由绳头处的开口灌进两块石板中,时间不长就凝成锡板,掀开上面盖板,用铁钳夹出来,扔到一边放凉后就可以用了。

    王鹏毛毛躁躁化罢两块锡板,随手扔在地上就想走。王俊逸一边做活,一边注意观察儿子,所以提前警告说:“别急着走,过来看看我做活。”

    王鹏只好把心收回,站到父亲身边。父亲今天做的是仙鹤烛台,正在做的是仙鹤的头部,这最需要技巧。他见儿子规规矩矩站在身后,颇为满意,于是又向儿子啦起鲁王工坊老辈子的事。

    “你别再说了,我耳朵起茧了,”王鹏说,“不就是康熙爷喜欢咱的锡雕,乾隆爷嫁公主咱做的嫁妆,民国四年在巴拿马拿了万国博览会银奖,你都说了二百遍了。”

    儿子以这样的口气跟老子说话,而且不拿老祖宗的宝贝当回事,王俊逸的火腾的冒起来,吼道:“你翅膀硬了是不?跟老子这么说话?老辈的东西在你眼里就这样一文不值?你倒是做一个我看看?”然后又补充一句:“给我滚,别在我眼前瞎晃!”

    王鹏巴不得这句话,一步跨出门槛,早没了影。

    王鹏娘听爷俩又吵,就赶过来,见丈夫靠在椅背上喘粗气,就说:“你也是,和孩子合得着生这么大气?”

    “合不着生气?他都这么大了,原指望把手艺传给他,你看看,他是那块料吗?你看你生的,都是些啥玩艺!”

    “光我生的?没有你我能生得出来?他那熊脾气,还不是随了你?”王鹏娘反驳说,“实在不行,就传给程子、雷子。”

    王雷是小儿子,今年只有七岁。

    “程子我看是块料,可说不准哪一天亲爹找来,我不是白传了?小三,才七岁,猴年马月才长大。”

    “小孩见风长,转眼就长大了。”

    “长大了我也老了,咱这锡雕,没有十几年能出得徒?”

    夫妻两人各自叹息,王俊逸的气此时也消了,继续做他的活,“你也忙去吧,去店里看看。”

    ?

    王俊逸深为自豪的鲁王工坊锡雕起源于康熙年间。

    王俊逸的老祖王时行,十二岁就中了秀才,被本县正堂誉为神童,谁料以后科路蹉跎,连考四次竟然未能中举。第四次乡试回来,他大病一场,病好后发誓不再科举,一提八股文就摇头,又不愿与人交往,在外人看来,神志有些不太正常。

    他唯一的朋友就是本县名士张道一。张道一从陕西榆林兵备道上致仕回乡,在莱城北的雅鹿山上捐资建雅鹿书院,亲执教鞭。王时行无事就到书院去,陪张道一下棋闲谈,一来二去,竟成莫逆。

    王家祖辈做锡器糊口,王时行本来对此不屑一顾,但突然有一天对制锡工艺感兴趣了,弄了整套工具,天天蹲在屋里,埋头制作。两个多月后他完成了自己的一件作品,是一把酒壶,壶身不方不正,像块河滩上的顽石,壶肚上是浮雕的孤舟蓑笠翁。壶盖上趴只大蝗虫,惟妙惟肖。大家对他的作品七嘴八舌,贬多褒少,大家最不理解的是那个怪异的壶身,既不美观,又不实用,费力不讨好。老百姓用锡器,能烧水能装酒就成,弄那些花样岂不画蛇添足?他对众人的议论不以为然,怀揣着他的宝贝去见张道一,张道一大为赞赏,当即要买下来。王时行说:“宝剑赠英雄,我一分一厘不收,送给你。”

    张道一对他说:“莱芜小城,人多目光短浅,不识荆襄之玉。”

    王时行不管别人怎么说,继续埋头做他怪异的锡雕,两年多做出了十几件,可惜一件未曾售出。父兄懒得与他计较,反正也没指望他能养家。

    次年秋闱结束,山东主考官陈廷敬屈尊到莱芜县城看望座师张道一。陈廷敬是康熙皇帝的老师,时任吏部侍郎,是皇帝的亲信大臣。山东巡抚、泰安知府都陪着到莱芜来了,一时间莱城翎顶辉煌。原来当年陈廷敬参加府试,主考张道一对他的文章大为赞赏,不仅拔为第一名,而且资助陈廷敬参加乡试。陈廷敬感激张道一的知遇之恩,屡次为张道一谋求升迁,无奈张道一耿介忠直,坚辞不受。借此次主试山东的机会,陈廷敬亲赴雅鹿书院,拜谢恩师。

    陈廷敬被恩师案上的锡雕吸引,爱不释手,问恩师可否割爱,让他带回京师,敬献皇上。张道一满口答应,不要金不索银,唯求陈廷敬为他的《大榆山房文集》作序。陈廷敬当即答应。

    陪同陈廷敬的一行官员,附庸风雅,都希望弄到一件锡雕。张道一有名士风骨,闹玄搞怪,有“张闹玄”“张疯子”的外号。他兴致所至,有意作弄众官员。他说每人一件没问题,我手里没有,是我的一位忘年小老弟制作,也没有定价,大家就参照我这一件的价格,你认为陈侍郎一篇序值多少钱就给我小老弟多少银子。众官员拥到王时行住处,慷慨解囊,各以巨资购得一件锡雕。王时行一日之间得银数千两,他的锡雕也一夜成名。王时行决定开门立户,请张道一取名。张道一说:“山东王家独一家,就叫鲁王工坊。”

    陈廷敬献上的锡雕得到了康熙皇帝的赞赏,但把玩了些日子,就搁置了起来。国是初定,政务繁多,康熙又是少见的勤政有为的皇帝,实在没有时间把玩。这一搁就是几十年。

    转眼到了乾隆年间。历经康雍两朝的苦心经营,国家安定,财赋充裕,民生富足,乾隆皇帝的日子就从容多了,再加他艺术功底深厚,兴趣爱好广泛,对古玩、字画及艺术品非常珍爱,而且具有相当高的欣赏水平。他最佩服的是圣祖康熙皇帝,对康熙生前收藏的字画古玩一一过目、挑选,特别喜爱的就带到自己的寝宫,不时玩赏。

    这天,他偶然发现了放在角落的那件锡雕,上面落满了灰尘,但仅从造型上就一眼看出,这件作品大气古朴,绝非出自平常之辈。他吩咐小太监小心清理,送到乾清宫去。

    那件锡雕清理干净,纯锡的光亮立即绽放出来,乾隆皇帝爱不释手。他认为一件东西是否珍贵,用料是一项,工艺又是一项。这件锡雕,用锡极纯,历经数十年,仍然如此光亮,已经是难得。更难得的是造型和诗画,透露出的是一派平和、宁静、从容、大度的心境。这就不是一般工匠所能为。一般匠人难免急功近利,总是脱不出福禄寿这些俗套。

    为了给十公主置办嫁妆,乾隆皇帝派专差到莱芜,要求两年时间制作108件满汉全席餐具。两年后如期制作完成,鲁王工坊第三代掌门人王元吉亲自送往京城,造办处的官员问他还有什么愿望,王元吉回答:“工价银可以不要,但求皇上能赐鲁王工坊御笔。”

    造办处官员听罢大笑,说:“你要是想看看皇家园林、游游景山倒是有可能,108件锡雕才值多少银子,能换来皇上的御笔?小小工坊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王元吉说只求大人能转求皇上,不然实在不甘心。造办处通过内务府大臣当笑话转奏皇上,没想到皇上对108件餐具非常满意,又正赶上西北大捷,皇上高兴,竟然一口答应,当即挥毫,并开恩工价银照付。

    王元吉在京城找最好的木雕师傅,把乾隆御笔制成匾额,雇了一挂大车风风光光拉回莱芜。一路之上,吃饭住店,都要亮出来炫耀一番,鲁王工坊的大名不胫而走。

    鲁王工坊锡雕制作工艺十分繁杂,非有十足的耐心和痴迷才能坚持;尤其重视悟性和文化底蕴,名利心太重、为人轻薄者亦不能传习。因此鲁王工坊在确定传承人时有一个外人看来很不可理解的规矩:掌门人会把家产分成明显不合理的几份,锡雕传承人必须接受最少的一份。这个规矩代代相传,有效的保证了传承人是真正痴迷家族工艺者。

    到了王俊逸这一代,规矩没法实行了,因为王俊逸没有兄弟,独根单传。他的父亲因此深感遗憾。去世时握住王俊逸的手说:“咱鲁王工坊锡雕,传了二百多年,被皇帝赏识,为公主做嫁妆,在我手上,又获万国博览会金奖,为咱中国争得了荣誉。我已经竭尽心力,没有遗憾。咱们的手艺,已经不单单是咱王家的手艺,他是咱民族的东西。你不能把它仅仅当作养家糊口的门路,就是有一天吃不饱穿不暖了,你也不能把手艺丢了,这是咱历代传人必须挑起的担子。往后的事没法说,至少在你这一代,不能断送在你的手里。”老爷子固执的要求王俊逸在祖宗牌位前磕头发誓。跪在祖宗牌位前发誓的情景深深地印在了王俊逸心里,也像一块石头一样一直压着他不敢松一口气。他对祖宗的手艺痴迷已经刻在骨子里,那份责任渗进了他的血液里,他自觉无愧于祖宗。然而,到了他的下一代,情况却又让他乐观不起来:长子王鹏性情与他相去太远,对祖宗的手艺毫不上心,二子非亲生,三子又年龄尚小。如今,他已近知天命的年纪,这锡雕手艺的传承还没个着落,他的烦恼无可排解,几乎成了一块心病。

    ?

    王俊逸的长子王鹏,小时候是个天天惹祸的孩子头,如今总算稍大了,仍然对锡雕不感兴趣,却对莱芜梆子着了迷,天天泡在小阳春戏园。小阳春是莱城唯一有固定戏园的班社,一般下午晚上都有演出,上午多是排练。排练在后院里,偶尔也有人去看,当然是不要钱的。王鹏气喘喘吁吁赶到时,已经有四五个人,果然嬴香源苏家的大儿子苏盛玉早就到了。见王鹏来晚了,脸上有些得意。王鹏挤过去,坐到苏盛玉身边,问:“咸菜,演到哪了。”苏盛玉字贤才,又因嬴香源也制作咸菜,所以王鹏给苏盛玉取外号“咸菜”。

    “不会自己看?”苏盛玉有些不高兴,“以后你注点意,别乱叫人外号,尤其在雪莲面前不准叫。”

    雪莲是小阳春正红起来的旦角,只有十四五岁。苏盛玉王鹏这两个半大小子,天天往小阳春跑,全是为了雪莲。

    小阳春是莱芜梆子科班正宗。他们尊崇的前辈是徽戏科班“老阳春”。据说,大约在乾隆年间,老阳春顺运河沿驿道,辗转流离,最后在泰山东麓的莱芜落下脚来。此时,粗犷高亢的秦腔,也流传到了莱芜。莱芜人按照当地习俗、方言和自己的喜好,将徽戏和秦腔巧妙结合,创造出了独具特色的莱芜梆子。莱芜梆子高亢雄壮,行腔流畅,如唱似说,质朴自然,正和莱芜人的心性。它最具特色的是“讴腔”,尾音用假声翻高、往里吸气演唱,“讴--”的一声,清亮高亢,余音萦绕,乡村静夜,远播数里。因此,莱芜梆子在乡间普遍被叫作“莱芜讴”。莱芜梆子的表演粗犷豪放,长于夸张,而小旦的台步,却又那样精巧细致,稍大而节奏缓慢,整个身体从上到下浑然一体协调扭动,把怀春少女扭捏而又生机勃发的情态表现到了极致。雪莲学的是旦角,入班两年就开始演主角。她的唱腔好,台步更是走绝了,台上一走,台下年轻后生就看直了眼。

    苏盛玉、王鹏近来都迷上了雪莲,雪莲一上场,两人的眼睛瞪得牛眼似的,跟着雪莲的身子转。雪莲脉脉含情的眼睛,仿佛一直在看他们,仿佛又谁也没看,弄得两个人神魂颠倒。雪莲一下场,两人就争着献殷勤,雪莲一概笑脸相迎,客客气气。所以两人都讨厌彼此,觉得是对方坏了自己的好事。

    ?

    看完排练,王鹏忐忑不安的回家,进了门楼子先竖起耳朵听听动静,听到正房里有客人说话,就略放了心,有客人在,爹不会让他太难堪。

    王鹏进了门,没等爹开口,先拿话掩饰:“爹,我去店里看了看,今天生意还好。天冷了,店里该升火了。”

    知子莫如父,王俊逸一眼就看穿儿的心虚,他无心计较,说:“家里来客人了,也不知道打招呼――杨先生,这是我的大小子,大号叫王鹏。”

    客人穿得很讲究,长袍、马夹都是绸子的。他的年龄比王俊逸略小些,看人时目光特别亮,亮的让人有些心虚,他向王鹏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也算是表示欣赏:“大公子真是一表人才。”

    王俊逸对儿子说:“你杨叔很快就是咱的邻居了,咱店对面的三间门头房,你杨叔都包下来了,要开个大门诊。你杨叔跟日本人学过医,医术好着呢。”见王鹏要走,再叮嘱一句,“明天你杨叔收拾房子,你和老二都过去帮忙。”

    王鹏爽快的应了一声,只要不让他蹲在屋里做锡雕,干什么都成。

    晚饭后,王俊逸夫妇又说起新邻居,王鹏娘说:“这个杨先生跟日本人学医,怎么不在大城市开门诊,要到咱这小县城来。”

    “你没听他说嘛,大城市医院都有好多家,他这样的小门诊起不到大作用;可是在咱小县城就不一样,那就是一顶一的大门诊。用他的话说,宁愿在小庙里当大和尚,不能在大庙里当小和尚。”

    “也是那么个理。”王鹏娘说,“你说一个人大老远跑这儿来,也没个女人照顾,那多孤清。”

    “这用不着你操心,”王俊逸说,“等人家站住脚跟,也许就把老婆孩子迁过来住。”

    王鹏娘也说起杨先生那双特别亮的眼睛,让人有些不自在。

    “这就是神气!”王俊逸说,“人和人的区别,最能从眼睛里看出来。一个见过世面,心里装着东西的人,眼睛自然会有神气。一个庄稼把式,天天看到的就是他的一亩三分地,他的眼睛就呆了,就木了。”又自夸说,“我王俊逸,心里也是装着东西的,别看这小小的锡雕,要有特别的胸襟,心里要装着东西,你做出的东西才有精气神。”

    王鹏娘瞥他一眼说:“你呀,王婆卖瓜。你天天盯着手里的活计,就看那三尺大的地方,还不如庄稼把式的一亩三分地。”

    ?

    第二天吃过早饭,王鹏就换上一身破衣服,要去杨先生店里帮忙收拾房子,老二王程、老三王雷,因为今天学校老师到县礼堂开会,所以都放假,两人也都像模像样换上衣服跟着王鹏去西关大街。兄弟三人只有王鹏真正能帮上忙,爬上爬下,忙得灰头土脸。两个兄弟,与其说是帮忙,不如说是添乱。但杨先生很高兴,还不断夸夸兄弟两个,或者拍拍他们的脑瓜。中间杨先生又出去一趟,提回一包点心,说:“孩子们,看叔叔给你们买的好吃的。”

    王程、王雷欢呼着抢上去,你争我夺。杨先生抓起一把,说:“还有你们哥哥呢。”

    杨先生买的是瑞生恒点心铺的小桃酥。王家在县城里也是数得着的买卖人,但王俊逸持家甚俭,他的口头禅是:“嘴不能馋,手不能懒。”所以,瑞生恒的点心,王家三兄弟也是难得吃到。王鹏拿起一块刚放到嘴边,一下想起雪莲来,所以就把一小把点心全装到口袋里,说:“等我回家洗洗手再吃。”

    快吃午饭时,收拾得差不多了,这时候王俊逸过来了,转了一圈说:“不错不错,这三间大北房开门诊,又亮敞又宽阔。”

    杨先生就介绍他未来的布局,大约明天各种设备就从泰安城运过来,西边一间是治疗室,门口要挂帘子,闲人免进。东边一间是药房,中西药都有。中间冲门这间,杨先生坐堂用。

    王俊逸邀杨先生到他的鲁王工坊店里看看。两家就是斜对门,方便的很。鲁王工坊的横匾很显眼,老远就看得见。王俊逸说:“杨先生,我家的匾是乾隆皇帝御笔亲题。”

    杨先生啧啧称赞。

    进门对面墙上是鲁王工坊家训:正直做人,忠厚传家,无为而为。这祖传家训是第一代传人王时行手书,第三代传人专赴济南请雕刻高手在紫檀木上隶书阳刻。

    祖训左右是展架,摆着鲁王工坊锡雕作品。回过身来,北面墙上是历代传人画像。王俊逸一一介绍给杨先生,杨先生赞叹不已。

    参观完鲁王工坊店面,王俊逸诚邀杨先生到家中吃饭,盛情难却,杨先生恭敬不如从命。老二机灵,已经飞跑回家向母亲报信,早做准备。

    ?

    王鹏与苏盛玉围绕着雪莲姑娘的明争暗斗越来越激烈,这天终于动了手。要论起因真要追到王鹏头上,因为他先说:“你们苏家啥了不起,不就是腌个咸菜疙瘩!”苏盛玉回敬道:“你们王家有啥了不起,不就是个打锡壶的?我最看不上眼的是你爹,比个娘们还抠!"

    比个娘们还抠,这是讽刺王俊逸过日子太俭,王鹏看上去好像没心没肺,但心底里对爹却是很尊重,听苏盛玉这样说,火腾的就冒起来,挥手就是个大嘴巴。苏盛玉毫无防备,这一巴掌挨得结结实实,他吐掉嘴角的血丝,红着眼扑过来。他个头比王鹏小,硬碰硬不行,但他有个小把戏,自称小鬼扛枪,脑袋顶在王鹏的肚子上,两手抱住王鹏的腿,猛力向上一扳,王鹏摔了个仰面朝天,爬起来时手又按上了一泡骡子屎,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王鹏在众人面前出丑,这下真疯了,死死抓住苏盛玉的两个肩膀,像推独轮车似的向后猛推,跑了十几步,又重重的把苏盛玉摔出去。扑的一声闷响,从声音上判断,苏盛玉摔得不轻。

    年轻人热闹没看够,希望苏盛玉站起来还击,因此在一旁嗷嗷乱叫:“起来!打呀!”

    但苏盛玉没动静。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没动。

    年龄大些的反应过来,跑过去一看,脑袋下面已经流出血来。原来,苏盛玉脑袋正巧摔在一块石头上。

    “坏了,出人命了!”有人拿手在苏盛玉鼻孔上一试,已经没了气息。

    这一切来的太突然,王鹏脑袋嗡的一声,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傻小子,快跑。”有人提醒王鹏。

    王鹏撒腿就跑。平时闯了祸,总要躲起来,等大人气消了些才敢回家。这回他直接往家里跑,自家的三级门槛好像是一个箭步闯进去的,母亲正在院子晒被子,被儿子吓了一大跳:“你个祸害,吓死我了。”

    王鹏扑通跪下,放声大哭:“娘,我闯大祸了,我杀人了。我推倒苏盛玉,把他脑袋摔碎了!”

    母亲看儿子满眼恐慌,知道这回真是惹了塌天大祸,苏盛玉,那是苏家三代单传的儿子!

    “孩子,赶快跑,赶快躲出去,一切有爹和娘!”

    母亲跑到屋里,胡乱收拾了一个包裹,塞到儿子怀里,硬生生把他推出门去。

    ?

    王鹏撒腿从家里跑出来,不管东西南北一路跑下去。他只怕遇到认识他的人,问他哪里去。等他觉得安全了,在山头上坐下来时,太阳已经偏西了,也就是说,他惶惶如丧家之犬已经跑了大半天。他这才感到两腿像灌了铅,腿肚子发紧。家是没有了,去哪里心里也没数,姥姥家、姐姐家、两个姑姑家,这些最可以去的地方如今是最不敢去了。也许他前脚刚去,捉他的人后脚就到。他躺在光石板上,茫然的看天上的云,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一觉醒来,眼里一片桔黄,太阳离山尖只有一杆子高了。冬天日头短,太阳一挨山,转眼就黑。看看东边最近的村子,也有四五里地,无论如何天黑前要赶到,这里山高林密,万万不可在山上过夜的。

    他赶到村口时,天已经黑透了。去拍了几家的门,明明听得见屋里有人低声说话,却不接他的腔,更没人开门。他又饿又乏,实在走不动了,就到街心碾棚里将就一宿再说。

    王鹏梦中回到家了,母亲说:“你这个祸害,又去哪里疯了,天这么冷!快过来烤烤火。”他靠到火炉前,母亲端来一碗他最喜欢的面疙瘩汤。他接过来去喝,腮都贴到热汤上了,却怎么也喝不到。这么一急,就醒了,眼前黑乎乎的一只四条腿的活物正在舔他的脸。他嗷地一声,那东西撒腿跑了出去,原来是条狗。经这一番惊吓,他睡意全无,肚子里饿得更厉害,肚皮都贴到脊梁上去了。看看东天已经有一道鱼肚白,想必天不久就亮,出了碾棚向北,上了一条更宽些的路,一直走下去,过了三个村子,天才真正开始亮了。

    那时王鹏走进了一个镇子。第一户开了门点上灯的是家馍馍铺,那扑鼻的馍香紧紧抱住了他的腿。可是他兜里一个子儿也没有,他就站在那里贪婪地闻着那馒香,不靠近也不走开。腰宽背阔的掌柜,一边迅捷地从笼里向外拾着馍,一边招呼说:“兄弟,你是要买馍吗?我周家的高桩馍可是远近闻名,保你吃一回更想第二回。”

    王鹏说:“掌柜的,我赶了一天的路,水米没进一口。可是,我身上没带钱。”

    掌柜的说:“兄弟,我没说错的话,咱是头一回照面。要是熟人,不用说一个,赊十个八个都成。”

    王鹏说:“我可以给你干些粗活。”

    掌柜的想了想说:“算了算了,谁都有个不凑手的时候,我就送你个馍吃,算交了你个小老弟。”说着把一个热腾腾的馍递到王鹏手上。

    王鹏接过了塞到嘴里,还没尝出味来,已经狼吞虎咽下了肚。这一个馍进肚,像是一块小石头落进大池塘里,连个泡也打不起来。掌柜的就又递一个给他,三两口又下去了,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吃下了五个馍。

    掌柜的说:“兄弟,不是我抠,你饿的肚里空瘪了,再吃要撑断肠的。”

    王鹏还觉肚里没饱,可是不好意思再伸手,就问掌柜的有没粗活儿。掌柜的说:“罢了兄弟,刚刚我说了,算我结交了你嘛。”

    王鹏说:“我吃了你五个馍哪,我帮你干点活吧。”

    掌柜的见拗不过王鹏,就让他去院子里劈木柴。王鹏向手心唾了口唾沫抡开膀子劈起木头来。灶间正在烧火的女人听得外边声音,探出头来问:“这是谁呀,你让人家干这粗拉活。”

    掌柜的说:“是个过路的小兄弟,吃了个馍,手里钱不方便,非要干些活顶了。”

    女人说:“不就一个馍吗?你还要人干这粗活。”

    掌柜的说:“这小兄弟仗义,非要干不可。”

    王鹏说:“大嫂,我都吃了五个馍哩。”

    王鹏哐哐地劈,不使奸不耍懒,累得满头大汗。掌柜的看看一个大树桩已经劈了一半,说:“算咧算咧兄弟,那五个馍这回都使出来了。”女人已经蒸完了馍,向木盆里臼了水让王鹏洗脸,一遍遍地埋怨掌柜的不该让王鹏干这么多活,误了人家去做事。掌柜的这才想起来说:“兄弟,你给我劈了一早晨柴,还没问你啥地处来去啥地处哩。”

    王鹏就撤慌说,因为和人家争地界,把人推倒,正巧脑袋碰在石头上,把人摔坏了。自己在家是孤儿,就不敢回去了。

    掌柜的说:“你身上分文没有,怎么在外混?”

    王鹏说:“我想给大哥扎个长工,粗活累活咱都不嫌,工钱也不要,只要大哥能给口饭吃就成。”

    掌柜的说:“我这是小本买卖,哪雇得起长工?兄弟你还是去别家看看吧。”

    这时女人说话了,女人说:“看这兄弟也是个实在人,他不嫌,就让他在咱家里帮个手吧。籴麦磨面劈柴都用得上人。”

    王鹏就在沂河县河头镇周家馍房留了下来。馍房里活儿真不少,白天要在旱磨上磨麦,磨一遍又一遍,直到磨成雪白面粉。下晌要进山打柴,晚饭后开始揉面团。周家馍好吃,关键是面和的硬,靠一遍遍的揉,把面揉熟,揉出筋性来。这是顶累人的活儿,掌柜和女人轮换着,揉大半个晚上。两人都落下了肩背疼的毛病,揉一会儿就疼得直呲牙。半夜里又要早起蒸馍。日日如此循环,月月如此往复。王鹏住下来后,这一切他都可以分担。掌柜的其实对王鹏并不放心,有时故意把钱丢到地上来试探,结果王鹏的反应让他逐渐放了心。女人对王鹏也好,吃饭了先招呼王鹏,王鹏衣服绽了缝挂了口,就穿针引线给他缝了。王鹏最喜欢看她低头顺眉缝衣裳的样子,那样子让他想到母亲,她也是这样的一脸安详,无限慈爱,专心致志。有时也会与雪莲相比,在她们开口笑的时候,嘴角都是稍稍上翘。

    王鹏与掌柜的几乎成了一家人。掌柜是山西人,是六年前讨饭讨到这里来的。他做馍的手艺,是无师自通,把家乡锅盔的做法创新出来的。掌柜从山西来,女人又是聊城东昌府人氏,本地也就没有什么亲戚,不过掌柜的却有不少朋友。常来的一个是赶着毛驴的窑货贩子,驴背上两只驮篓里装的是博山瓷碗瓷碟酒盅茶壶等等。还有一个是在沂河县城里炸油条的,图这里麦子贱,过些日子就来籴一些。还有些赶脚力的,有时他们一来就是四五个,都是大嗓门,和掌柜的也是亲如一家。

    王鹏日子过得很舒心,只是半夜醒来会睡不着,想爹娘,想弟弟,当然,更多的时候是特别的想念那个叫雪莲的女孩子,他的胸口会阵阵的疼痛。不敢打听,也无处打听,当然更不敢回家。

    ?

    其实苏盛玉并没死。

    当时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到杨先生的门诊,杨先生拿手在耳根边一试,说:“有救!”

    拿剪子唰唰把后脑勺的头发剪了,露出一个小孩子嘴巴大小的伤口,连忙敷药,包扎。忙完这些才腾出手来,在苏盛玉的人中、太阳穴等处下了几根针。

    苏盛玉的家人都来了,他的母亲已经哭得喘不过气来。苏盛玉的父亲苏正曦脸色蜡黄,左手搓着右手,又摇头又点头。王鹏母亲陪着苏盛玉母亲哭,说:“这个祸害,闯下塌天大祸啊!”

    这时苏盛玉喉咙里长长啊了一声,大声骂:“王鹏你个王八羔子,老子不是好欺负的!”

    满屋的人一片欢腾,他母亲握住他的手,又一次哭昏了过去。

    杨先生说:“诸位,这下放心了吧。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大公子只是被震晕了,估计石头正垫在他的脖子底下,后脑并未完全摔在石头上,不然,就是华佗再世也枉然!”

    命保下来了,大家又关心会不会留下毛病。

    杨先生说:“问题应该不大,但话也不好说满。像苏公子这种情况,脑子肯定要受些震荡,会有血液积在脑中。我已经用了药,防止出血。估计会有几天不太清楚,或者迷糊、犯困。但估计也就一两天,脑中的积液吸收光了,就可以放心了。暂时先不要回家,在我这里观察一两天,一有情况我可以随时处理。”

    大家听不太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杨先生对症用药,苏盛玉有惊无险。大家对杨先生的医术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家渐渐散去,王苏两家的男人和女人都留了下来。两家虽不是同行,但毕竟都是生意人,平时也争个高低,所以关系不冷不热,这回因为共同应付这祸事,距离反倒拉近了些。两家人都为儿子无可奈何,都是一样的德性,对祖上留下来的东西全不当回事,全都是没心没肺,正经的事情一样也不上心。

    “你比我强,”苏正曦说,“你三个孩子,就算老大不学,还有老二老三,我就这一个儿子,他不学,我传给谁,你说这不是要人命吗?老辈传下来这手艺,总不能在我手里断了吧。”

    “一个样,”王俊逸说,“我这仨小子,老大指望不上,老二我也没看出有啥好苗头,老三还小,更没法说。”

    大家这才想起闯了祸的王鹏来。王鹏母亲说:“让我打发走了,不是去他姥娘家,就是去他姑家,明天去找回来就是。”

    苏盛玉果然犯困,按照杨先生的吩咐,几个小时叫醒一次,让他喝点水,或吃点东西。叫醒过来的时候认人很清楚,大家总算放下心来,两个男人各自回家,两个女人留下来,继续说话。

    第二天一早,王家打发几路人马出去找王鹏,天黑前都返回来了,都是一个结果,王鹏根本没去亲戚家。王鹏娘开始着急,王俊逸说他不去亲戚家能去哪里?次日再去其他亲戚家找,仍然没有。

    王俊逸也开始心慌,埋怨王鹏娘当时就不该把儿子撵走。撵走就撵走,你倒是指个地儿啊?

    王鹏娘说:“孩子为啥那么害怕,还不是你平时铁着一张脸,孩子怕你才不敢回家?”

    互相埋怨一通,夫妻无话,只盼着突然大门一响,王鹏像平时一样,一个箭步闯进家来。

    王鹏娘开始夜夜无眠,有时半夜里把王俊逸叫醒:“他爹,我听大门响,是鹏儿回来了,你去开门。”

    王俊逸也是满怀希望,去拉开门,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无家可归的野猫喵一声跑远了。

    如此三番五次,王俊逸不再去开门。有时半夜里,王鹏娘稀里糊涂就去了院子里,对着满院月光,突然放声大哭,声音凄厉无比,在静夜里令人头皮发麻。

    邻居们都说,十有八九,王俊逸的女人要疯了。

    白天的时候,王鹏的母亲就好多了,她安慰王俊逸说:“他爹,放心,我没疯,就是想儿子。都怪我,当时就不该把他撵走。”

    王俊逸安慰她说:“这也怪不得你,闯了那么大祸,不出去躲怎么成?”

    发生了巨大变化的,还有嬴香源苏家的儿子苏盛玉。吃这一番苦头,他人安静了许多,说话的语气也沉稳了,用苏正曦的话说,儿子一夜之间长大了。有一天他走进作坊里,对苏正曦说:“爹,我跟你学学刮肠!”

    嬴香源香肠,要把肉馅和调料装进猪小肠中,晾干后再上锅蒸。所谓刮肠,就是把猪小肠中的脂肪、脏物刮干净,最后只留薄薄的一层皮。这种活看似简单,其实也蛮讲技巧,用力太大,把肠子刮出孔洞,那就没法用了;用力太小,又刮不干净。平时这种活,苏盛玉是最不屑的,今天突然主动要跟父亲学,大出苏正曦的意料。父子二人在作坊里忙了一上午,直到女人做好了饭来叫。苏正曦十分高兴,私下对女人说:“你说怪不怪,磕了这一下,这小子倒开窍了--这要说起来,还得感谢王家的老大!”

    女人呸一声说:“他把我儿子摔得这样,还谢他?你魔症了。”

    但苏盛玉第二天郑重和父母谈的一件事,让苏正曦又怀疑儿子是不是又要改回旧脾气。

    苏盛玉让父母托媒人,去向小阳春提亲,他相中的人是旦角雪莲。“我这脑袋就是为她磕的,我非她不娶。”

    苏正曦心中惊骇,堂堂嬴香源的少东家要娶个戏子做媳妇,那不成全莱城的笑话?往后他苏正曦只有披着狗皮出门--但他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只说:“这事先放放再说。”

    他狠狠心揣上一大把银元去了小阳春,把银元推到老板面前说:“郑老板,这些钱都给你,你立马把雪莲姑娘打发走--我家那浑小子,看上雪莲姑娘了。”

    郑老板仿佛早有准备,说:“三教九流,我们唱戏的配不上你们家大公子。可是,我们是凭这个吃饭,雪莲又是我的台柱子,让她走,我这小阳春就完了。”

    “哥哥哎,雪莲姑娘不走,我们嬴香源就完了!我就这一个儿子,你总不能让我把他扫地出门吧?嬴香源百年老字号,还等他传承!”苏正曦说,“雪莲姑娘走,你的小阳春未必不是件好事。我听说,阿娇姑娘也十分出色,暗地里和雪莲姑娘争高低。与其你一个槽里拴俩叫驴,不如牵走一个。话也说回来,现在年轻人,脑子一热就是个主意,再一热就变了,也许一年半载,我那浑蛋儿子就想明白了,那时再叫雪莲姑娘回小阳春,也没啥不可。”

    “苏老板,话说得轻巧,活莱芜城就认雪莲!”

    “话说到这里,那我也无路可退,钱可再加,但雪莲必须走。”

    郑老板看无商量余地,说:“苏老板如此绝情,我有啥答应不答应?钱也不必再加,本来就不是钱的事。反正我这小胳膊扭不过你这大腿。”

    苏正曦拍拍郑老板肩膀说:“老哥照顾了我,我欠你个情,早晚还你。”

    次日苏盛玉去小阳春找雪莲,郑老板说:“庙小供不下大神仙,雪莲被省城济南的戏班挖去了。”

    苏盛玉问去了哪家戏班?郑老板说济南戏班多的很,谁知道是哪家。这种挖人墙脚的勾当,谁傻到留名留姓?

    苏盛玉立马去了济南,过了大半个月,垂头丧气回来了。回来连睡三天,人瘦了一圈。

    苏正曦问:“怎么,人没找到?”又自言自语说,“如果我早一天去提亲,也许就没这事了。”

    儿子变得有些寡言,而且经常半夜才回家,问他,说是去学堂找程先生玩。程先生是去年从济南乡师毕业后到县立中学教书的,学问深,见识广。苏正曦开始有些不信,担心儿子去了不该的地方,所以暗暗跟踪,结果还真是去程先生那里,也就放了心。

    晚上回家,路过王家,又听到女人哀伤的哭泣。回到家说给自家女人听,女人叹口气说:“我去过了,今天是王鹏的生日。你说这孩子,快两个月了都没回来,该不会寻了短吧。”

    苏正曦说:“乌鸦嘴,男子汉大丈夫,能像娘们似的寻短?”

    ?

    王鹏进山当了土匪。

    有一天晌午,王鹏正在推着那盘大旱磨磨麦子,听到外面响起了叮当叮当的铜铃声。那个窑货客来了。那铃声响的急切慌乱,窑货客走的也急切慌乱,人还没进门,就说:“兄弟哎,干啥也要停下来,大哥病了,病得不轻,念叨你,快走快走。”

    周掌柜的问:“大哥得的啥病,硬的还是软的,这么急慌。”

    “硬的软的都得了,快走快走,晚了就见不上大哥了。”

    女人也不多话,手脚利索地给周掌柜找着衣裳。周掌柜跟着窑货客出了门,女人说:“早些回来。”

    周掌柜说知道了,又对王鹏说:“兄弟,帮你嫂给我照应着。”

    王鹏问女人掌柜哪里的大哥病了?女人说从山西一块讨饭过来的,不是亲兄弟,倒比亲的还亲。女人不再说话,六神无主的样子。到了晚上周掌柜还没回,女人说:“兄弟,明天不蒸馍了,我啥心绪也没有。你早点儿歇着吧,这些天了哪天也忙得团团转。”

    王鹏回西屋躺下,一时也睡不着。女人一直点着灯,盘腿坐在炕上缝缝补补,灯光把她美好的身影剪贴到窗纸上。

    王鹏躺下睡了一觉,听到门响,知道是掌柜的回来了。掌柜和女人说了一会儿话,就过来拍王鹏的门。王鹏开了门,掌柜的站在门口,不进去,也不离开,憋了一阵,问:“兄弟,你觉得你嫂子咋样?”

    王鹏说:“嫂子对我比亲嫂子还好。”

    掌柜的说:“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我的意思是,你喜不喜欢你嫂子?”

    王鹏吓了一跳,惊慌地说:“掌柜的你这说得啥话。我人是手脚笨了些,可不敢对不住掌柜的。”

    周掌柜笑笑说:“兄弟你误会了,哥我并没怪你啥。哥眼下有点难处,没法和你嫂过日子了,你要不嫌弃你嫂,哥就把她托付给你,哥给你些钱,你带你嫂过安稳日子去。”

    王鹏更加张慌,只怕有个大陷坑等着他跳,说:“我那成了啥东西,杀我头我也不敢。”

    周掌柜说:“兄弟,我没别的坏心思,我是看你为人忠厚,又有担当,把她托付给你放心。既然你看不上眼,这事不能勉强,就算我多嘴,毕竟你嫂子大你好几岁,这话我就不该问。”

    王鹏无言以对答,憋了一头汗,才说:“不瞒哥说,我有心上人,不想亏了她。”

    周掌柜拍拍王鹏的肩头没再说话。

    周掌柜回屋,两人又低声说了好大一会儿,然后哗哗啦啦收拾东西。王鹏早就觉得周掌柜有些怪,今天果然出事了,但百思不得其解,是什么事让他要把女人托给别人。不管怎么说,周掌柜对他王鹏和亲兄弟没两样,王鹏总不能在人家有事儿的时候撇下人家偷偷跑了。王鹏去了上房,说:“大哥大嫂,都收拾啥,和我说一声,我闲着也是闲着。”

    女人说:“你歇着吧兄弟。”目光躲躲闪闪的,脸上浮着薄薄的羞涩。

    周掌柜说:“王鹏,你去村里问问,有谁要麦要面锅碗瓢盆家什的,让人家来挑,贱贱的都折腾了吧。”

    女人搬着那只大木盆,呆呆地站在那里落泪。王鹏应一声去了村里。

    王鹏引着一批男女回到周记馍房,女人们热切地询问着,周掌柜一律说老家捎回信来,如今老家风调雨顺日子强多了,老爹老娘让回去。大家说这好啊,叶落归根,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穷窝。周掌柜已在每件要卖的家什上标了价格。那价格极低,以致女人男人们都你争我夺起来了。周掌柜的女人站在屋子里手足无措,看着桌子凳子蒸笼一样样被人搬走,粮食被人一袋袋拎走。到了下晌,周掌柜拿一摞硬洋拍到王鹏手心,说:“兄弟,你是个实诚人,哥给你这几个钱,你拿了到别处做点小本买卖,混口饭吃。”

    王鹏要推辞,周掌柜抬手制止了,说:“快收起,要不就见外了。”又问王鹏有何打算。王鹏说我送走你和嫂子,再说吧。周掌柜说该卖的都卖了,过会儿我们就该走了。女人这时红肿着眼睛说:“孬好咱在这院子里住了两年,你让我再在这屋里睡一晚。”周掌柜踌躇着。女人说:“就算我求你了,啊?”泪汪汪看看男人。周掌柜说还是收拾收拾走吧,都说好了,不好再变的。女人哀怨地闭了嘴。

    女人说要换换衣裳,就把套间的门关上了。好大一会儿了,却没有出来。周掌柜喊了一声,没有应。一下意识到什么,连忙去推门,门从里面用什么顶住了。周掌柜喊你关门干啥,关门干啥。王鹏说:“我来。”用两个膀子一撞,门被撞开,地上是蹬倒的方凳,梁上是周掌柜的女人。两人手忙脚乱把女人放下来,拿手在鼻前一试,已经没有一点气息。周掌柜紧紧抱着女人,不哭,但泪汨汨地向外涌。周掌柜对王鹏说:“兄弟,去村里替我给你嫂求副棺。”

    镇里人听说周记馍房的女人死了,都很惊讶,涌过来挤满了院子。周掌柜说她嫌我把东西都卖光了。不卖有啥办法?总不能带这些破烂走远路。周掌柜平时为人好,如今遇到难处,大家自告奋勇张罗丧事。有人去关帝庙找老和尚商量从官地里给周掌柜女人划出块墓地,有人张罗着带年轻人去挖墓穴。太阳快落山时有人来到馍房,王鹏记的那人曾经来过一次的。周掌柜说是他的老乡,要一道回老家。周掌柜说:“你嫂子想在这屋里再住一宿,我就陪她再住一宿吧,明天早早下了葬再走。”

    晚上有人要来陪灵,周掌柜婉言谢绝了:“有王鹏兄弟,有老家的兄弟,就不劳动大伙了,她生前最怕麻烦人的。”

    三个人就守在灵前,周掌柜和他老家的兄弟很少说话,就着长明灯上豆大的火焰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烟。周掌柜说:“我真是不想回去。”

    那人说:“你不回去谁当大哥。”

    周掌柜说:“我一直想和她安安生生过一辈子的,眼下,倒让她一个人走了。”眼里浮起泪来, “天下再没有她这么好的女人了。”

    王鹏再也憋不住,问:“大哥,到底是啥事儿,连自家女人也顾不得了?”

    周掌柜看那人一眼,说:“王鹏是个好兄弟,就不再瞒他了,他要愿意,一块入伙也好。”

                     

    几年前,蒋冯阎中原大战,晋军某部在会攻济南时遭伏击,伤亡惨重。某连三十余名兄弟在连长胡少龙和连副周蒙的带领下突出重围,与大军失去了联系。大家厌倦了疲于奔命的军旅日月,干脆钻进了鲁中山沟里,不久被大土匪刘黑七拉拢了过去。匪首刘桂棠是鲁南人,自幼家贫,开始小偷小摸,二十岁上开始结伙为匪,因拜把子排行老七,人长得黑,心也黑,人称刘黑七。此人狡猾残忍,心狠手黑,反复无常,数次被政府围剿得几乎成了光杆司令,却总是侥幸逃脱卷土重来,人马最多时达到万余,是流窜于华东华北东北的巨匪。他看中了胡少龙和周蒙讲义气,手下又有三十来个能拼能杀的兄弟,就百般笼络,让胡少龙当副司令。可是他和他的匪众凶狠歹毒,胡少龙周蒙他们很不满。特别是攻下莱芜县东南的棋山寨后,血洗三天,杀人数百。胡少龙周蒙他们就下定决心脱离这帮土匪。稍后韩复榘派兵围剿,胡少龙周蒙借刘黑七派他们出山打伏击的时机,稍作抵挡就放弃有利地势带着三十多个弟兄跑进了蒙椟崮。他们还做土匪,但却不硬拼硬杀。他们派了几个弟兄到周围各县安家落户,叫落脚户;又派几个弟兄做走街串巷的小商贩,专门打探富户人家的底细,叫花脚客;非万不得已不杀人,对蒙椟崮方圆三十里内的村子绝不动手,因此他们为匪几年,竟然不为人知。

    打劫的钱财,弟兄们均分,攒足了钱愿过太平日子的可以随时走。但弟兄们走的极少,钱嘛,到了手去城镇找暗门子乐一乐,到车马店里海吃一通,图个快活。周蒙和蒙城边上的一个青楼女子竟然生出了生死相许的情份,想和她去过安生日子,可是大哥胡少龙不放,只允他到这河头镇做“落脚户”。王鹏认识的窑货客其实是花脚客,那些赶脚力的就是去打劫的。打劫到钱财总是先放到落脚户那里,过些日子再由籴粮食的装进粮袋里运回山寨。周蒙本想攒些钱后就带着女人回山西,谁料前天大哥和弟兄们“做生意”时踩了“偏脚”,枪伤刀伤都中了,周蒙赶去时只剩和他说最后几句话的气息。周蒙要做蒙椟崮土匪的大哥,这是胡少龙的意思,也是弟兄们的意思。做大哥就要出生入死,不同于落脚户,他只好动员女人另寻人家。女人极重情义,竟然悬梁寻了短。

                     

    周蒙他们的老巢在蒙椟崮的山洞里。这里山高林密人迹罕至。他们藏身的是个洞群,主洞是他们集体聚会的地方,大事在这里商量,模仿梁山好汉,取名聚义厅。另外三五人各据一洞,依洞势修整了各自的居室。他们还保持着军队晨练的习惯,每天早晨从山沟三进三出,大概要跑十几里地。下午因山就势进行体能训练,其中攀登山壁的练习必不可少。猴六一手好枪法,真称得上是百步穿杨。王鹏就跟他学打枪。大哥周蒙刀耍的最好,王鹏跟他学刀。周蒙告诉王鹏,使刀的最大要领就是要一刀毙敌,花架子没用。又告诉王鹏,这都是跟明朝的抗倭英雄戚继光学的。当年戚家军对付倭寇,最拿手的就是一刀毙敌。

    王鹏的性情很适合这种日月,被他们同化得很快,至于操练攀壁,不出两个月竟然也不落后他们多少。猴六无数次地说你小子天生是块做土匪的坯子。听到土匪两字,有如利箭穿心,王鹏总是发呆,他的眼前浮现出父亲冷峻的目光和母亲慈祥的脸庞。他从小就知道土匪祸害人,一提起土匪无不咬牙切齿。莱城有名的本分忠厚生意人王家,竟然有人做了土匪!王鹏有时恍如梦中,只盼一觉醒来,又重新回到从前的日月。然而这一切,已经是泼出去的水,再也无法收回。

    王鹏跟大哥去“做生意”,是他入伙两个多月后。他们去的是蒙城重镇韩家寨。探脚的捎回信来,韩财东有几百亩地收租,平日兼放“驴打滚”,家底厚实得很。他有个儿子在县城当警察队长,因此方圆数十里,无人敢惹。有个佃户欠了多年的租,加上老婆去世时借韩财东五十块大洋还不上,韩财东看上了他的小女,就一个劲的逼债,逼那十七岁的女孩子做了他的小老婆。前些天大办婚事,宴席排了五十桌,大洋用簸箩装呢!

    他们一早出山,下晌到了蒙城东关车马店,那是他们设在蒙城的落脚户。他们吃罢饭蒙头大睡,天快黑时,车马店掌柜叫醒了他们,6个人悄悄出了东关直奔韩家镇。

    大概有十来里路,用不了半个时辰就到了。按照预选的位置,从东边翻过了两人高的院墙跳进院子,一人往南屋里吹进迷魂香,那里边住的是四个护院的。王鹏与大哥进上房找韩财东“起货”。两人到窗下蹲了一会儿,听到一个年轻女子的低声啜泣和男人粘滞的鼾声。大哥从腰里拿出匕首来,三两下拨开了门栓。两人摸黑进了东套间,大哥沉着地划着了洋火,床上年轻女子首先惊叫一声,王鹏把明晃晃的匕首在她脸前一晃,说:“别叫,叫就没命了。”

    大哥已点着床头桌上的蜡。他像在家里一样平静地坐到小杌上,对被烛光照得睁不开眼睛满脸绉纹的男人说:“韩掌柜,我们不是外人,你别喊也别叫,外面都是我的弟兄。你也别怕,我来不是要你命的,只要你爽快地拿出你埋在地下的玩艺儿,弟兄们很快就走。你要不开窍,弟兄们也不能白跑一趟,就把你的人头拿走。”

    韩财东故作镇定,说:“是山上的兄弟们,吃饭了啵,我叫人给弄菜烫酒。”

    大哥说:“不用了,喝酒不会这个时辰来。你也别耍花招,快穿上衣裳,把你地下的东西起出来。”

    韩财东拉开壁橱,拿出一摞纸券递过来说:“兄弟们辛苦了,多少都拿去吧。”

    大哥接过一看是钱庄里印的票证,扔到地上说你别拿这把废纸来糊弄我。对王鹏说:“把他嘴巴堵上,省得他叫疼,然后下了他的左胳膊。”

    王鹏抄过桌上的抹布塞进韩财东嘴里,韩财东汗都下来了,直点头哈腰表示听命。他回到套间把床头脚地上的尿壶拿开,去抠下面的砖。掀开砖来,里面是只大肚子瓷罐,全是硬洋。这时门外的喊:“快走,有人跑了。”

    两人知道出了岔子,不敢久留。大哥说:“韩老财你记着,我还再来的。”

    刚要走,床上年轻女子跳下床来,半裸着身子只给两人磕头,说:“两位大哥把我救走啊,我实在活不下去了。”

    大哥说:“老十三,快走。”王鹏稍作犹豫,抓住姑娘的手臂就向外走。

    到了院子里,姑娘说:“把我弟弟也带上!”挣脱了王鹏的手窜到西南柴房里,把一个十几岁的小子拖出来一起跑。

    他们沿大街向东跑,迎面冒出几个人来,王鹏看到他们手里的家伙火光一闪,还没来得及反应早被大哥一脚跺倒。接着耳边轰的一声,没有伏倒的姑娘身子一震。大哥手里的枪响了,前面两个人应声倒地。王鹏摸到姑娘脖子里粘糊糊的,知道她中了枪,来不及多想,背起来就跑。

    他们翻过一道山后,王鹏累得实在不行了。东边已经放亮了,大家瘫坐到地上喘着粗气,王鹏去喊那姑娘,姑娘不应,大哥拿手在姑娘鼻息下一试,人已经死了。姑娘中的是围枪,那是种老式自制的火药枪,枪管很粗,里面装满铁砂,威力很大,能把人打成马蜂窝。姑娘左膀和半个胸脯被打烂了。

    那个小子一路上一句话没有,这时看到姐姐死了,才扯着嗓子嚎起来。他突然抢过周蒙手里的枪,嚷着要去毙了姓韩的。

    周蒙一把抓住他的衣服说:“小子,你是去送死,会打枪吗?”

    王鹏拍拍他的脑袋说:“孩子,你要报仇,十年不晚。”

    大哥说:“别吵了,我们快些把姑娘埋了,再豫磨就让人撵上来了。”猴六到山脚下找到了一口废弃的地瓜窖,他们把姑娘放进去,把窖口平了,填进土,然后把近处的石头再填进去。

    那小子叫小六子,愿意跟着王鹏他们进山。周蒙说:“孩子,你家里有老人,别跟我们走。”

    那小子很倔,说他爹胆小怕事,他不愿回家,他要练上一身本领,将来给姐姐报仇。王鹏见那小子坚决,就帮他说话,留了下来。

    此后王鹏又做了几次“生意”,他的沉着干练深得同伙们的佩服,仿佛他生来就是做这营生的。而且别看他最年轻,一遇到麻烦的时候他总是说你们先走,我陪大哥挡一阵,因此越来越受到敬重。

    转眼到了来年春天,蒙椟崮的草开始绿起来。这天大哥说弟兄们出山,三月三赶庙会去。

    王鹏听到三月三,一下就愣在那里,说大哥我不去了,没心绪。

    好好的,怎么就不去了?大哥见王鹏鼓着两眼,强忍着不让泪落下来,知道肯定有事。

    王鹏说:“今天是我娘生日。”

    ?

    嬴香源苏家的大小子苏盛玉,不仅手艺学得上心,店面的事情也都打理得顺风顺水。人也长了不少见识,说起来头头是道。他的口头禅是:程先生说……

    天一天天热起来,嬴香源也进入了一年的淡季。夏天炎热,东西容易变质,嬴香源停止生产,偌大的作坊闲了下来。程先生与苏盛玉商量,要在这作坊里办一件大事。

    莱芜小城突然多了陌生人,操着外地口音,打听嬴香源的少东家苏盛玉,前前后后来了三四拨,不下十四五人。嬴香源在小旅社挂起外地客户接洽处的牌子,苏正曦陪他们吃了一顿饭,接下来的安排全由苏盛玉负责。他们参观嬴香源生产作坊,然后关起门来讨论事情。讨论的情况由苏盛玉每天两次向苏正曦报告。这些人不仅有意作嬴香源的代理,而且还愿投资扩大规模。按苏盛玉的计划,不出两年,嬴香源的生产能力要翻两番,而嬴香源几乎不用投一分钱,他们仅靠秘方,就可得四分红利。苏正曦叹息说:“我们真是老了,没想到这小子会有这一手。”

    两天后这些人突然散去了,结果却并不甚理想,除了有十几份购货契约,合作的事情却总终没有谈成。苏盛玉坚持分红四分,而他们坚持不超过两分半。苏正曦说:“不成就不成,起码咱嬴香源的名号响遍山东了,仅这一条,咱就赚了。”

    苏盛玉再次见到程先生时,程先生激动的握住他的手说:“盛玉,你可知道我们刚刚完成了一件必将影响山东历史的大事!中共山东省委特委会议就在你嬴香源的作坊里秘密召开了!”

    苏盛玉非常激动:“我知道是件大事,没想到会这样大!”

    “还有一件喜事,你被批准入党了!我就是你的介绍人!”

    两人激动的紧紧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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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参加四支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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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王俊逸走过苏家大门,苏正曦远远打招呼:“王老板,我正要找你,有事和你商量,到我家中坐坐。”

    王俊逸进了门,说:“听说你们搞了个全省订货会,做成了十几笔大买卖?”

    “别听外人瞎传。都是孩子的鬼把戏,咱当老的不得不支持,成不了大气候的。”苏正曦拉着王俊逸的手走进上房,沏茶、上烟,并亲自点上,“我今天找你是有事商量,咱县里要换县长了,明天就到任。”

    “是吗?”王俊逸显然是第一次听说,“怎么说换就换了,这个吴县长不是去年才来的吗?屁股没坐热就走人。”

    “明升暗降了,去泰安行署干副专员,管一些清水衙门。新来的这位,姓刘,有来头。”苏正曦说,“听说他的表哥在省府当副秘书长,是韩主席眼前的红人。”

    “既然有这么大的靠山,干嘛来当这小小的莱芜县长。”王俊逸不明就里。

    “嘿,老弟,你还别小看咱莱芜,三个煤矿,那是多大的油水。”苏正曦说,“我找你商量,这见面礼,咱怎么弄。”

    “依我,就不弄。”王俊逸提起这事就头疼,“这县长走马灯似的换,咱还要走马灯似的送?”

    “不送不行,这是没办法的事。”苏正曦说,“谁让他是咱的父母官呢?他在税局里关照一句,就给省出来了。要是为了省几个钱,让县长大人不高兴了,要搅咱的买卖,那是太容易了。”

    “你怎么打算?”

    苏正曦伸手出三个手指:“三十块。”

    他的女人惊呼说:“又是三十块,这要多少肠子才卖出来!”

    “你少咋呼,卖不出来也得送!”

    “那我也得这个数了?反正我不能比你苏老板多,我没法和你比。”

    苏正曦说:“咱兄弟俩一个样最好,要不轻了重了在县长那里分了彼此倒不好了。”

    王俊逸告辞出门,苏正曦回到屋里吩咐女人:“立马准备五十块大洋。”

    “天啊,你不过了,你不是说三十嘛!”女人惊呼!

    “你懂什么懂?我送了这些年的礼,哪一回吃亏了?听我的没错。”

    “你不是和王家说都是三十吗?”

    “你这脑子就是不兴转一圈,都是三十,在县长面前还显着我了?我那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估计,他连三十也舍不得拿。王家办事,何时排场过?”

    “我就不明白,王家的买卖也不错,他们的锡雕都那么贵,一年下来也赚不少,咋就那么寒碜?孩子穿不像穿,吃不像吃。”女人有些不解。

    “他那买卖,好不了哪去。做东西太实诚了不行,买卖买卖嘛!”

    苏正曦和王俊逸几乎一前一后进了县政府大院。王俊逸进门时,刘县长正在送客,使个眼色,师爷把桌上的两包大洋收进抽屉里。

    王俊逸郑重其事地把一个大木盒放在刘县长案头,小心翼翼打开:“刘县长,这是我的一份心意!”

    盒子里是一只光亮剔透的锡罐,王俊逸抱出来,小心翼翼的转动着,让县长看上面的精美雕饰。

    “这叫明德罐,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当年我的祖上曾经为山东巡抚制作过,这是我花了半年时间重新制作的。”

    “是嘛材料作的,能把银器做的这么亮,我还是头一次见。”刘县长一边接过去,一边问。

    “刘县长,不是银的,是锡的,我们鲁王工坊世代做锡雕。”王俊逸恭敬的回答。

    “锡的?”县长的脸呱嗒一下垂下来,“就是打锡壶的喽!”

    县长的手突然一滑,眼看着明德罐脱手失落,王俊逸惊呼着去接,但为时已晚,明德罐重重摔在地上。

    “可惜了,可惜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刘某消受不起!送客!”县长挥挥手,像赶鸡鸭似的。

    王俊逸抱着明德罐踉踉跄跄出了县府大门,来到大街上,用左臂紧紧抱住,腾出右手来,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巴掌:“自取其辱,自取其辱!”

    他重复着这句话,不知怎么进的家门。女人见他脸色不对,上来扶住他问:“怎么了,又把罐抱回来了!”

    “自取其辱!”王俊逸发疯似的长啸着。女人又是怕又是心疼,眼泪都下来了,扶王俊逸到炕上躺下,为他抚摸着胸口,说:“他爹,别生气,你气坏了身子,我们娘仨怎么活!”

    王俊逸长出一口气,闭上眼靠在墙上,一句话也不再说。

    女人不敢再问,匆忙来到苏家,进门顾不得礼数,说:“苏家大哥,俊逸是吃了谁的气,您知道吗?”

    苏正曦也是一头雾水,说:“我俩一前一后进的门,抬手不打送礼的,不该吃气呀!”

    他连忙赶到王家,王俊逸已经睡着,摸摸额头,烫手。

    “大妹子,你也别急,快让杨大夫来瞧瞧,我也托人到县府打听一下。”苏正曦匆匆出门去了。

    晚饭后苏正曦到王家来了,杨先生也在,正给王俊逸测体温。

    “烧退了些。王先生,我给你开的都是寻常药,无非顺气通络。你要想得开,我连药都不用开。心病还是心药医,心药只有你自己开得出。推开了心,一想,一切不过是过往烟云,气没了,病就好了!”

    送杨先生到门口,苏正曦关上门回到里屋,说:“老弟啊,不是哥哥我说你,你这气,生得实在不应该!你知道咱刘县长是什么出身――这话不传外人――是个丘八出身。你说一个丘八,他能有啥眼光?他两只眼,只认得大洋。说句不中听的话,狗眼不识金镶玉,就是这意思。我虽然不懂锡雕,可咱哥俩处的长啊,你这个明德罐,是少有的珍品,八十块大洋也未必买的到。哥哥我都要生气了,你说我送三十个大洋,你送八十块大洋的好东西,这不是明摆着要压我一头吗?”

    “哥哥哎,我是真没那意思,最近手头紧,只好送个东西,太差的拿不出手。”

    “东西是好东西,可要送对人啊。”苏正曦说,“好比那字画,有人宝贝得不得了,卖房子卖地都觉得值,我岳丈就是这么个人。可是要我看了,不就是一张破纸吗?值哪里去啊?江湖上说的,宝剑赠英雄,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我送礼就送大洋,就是怕送东西送给不识货的,糟蹋了。”

    说了一会儿话,王俊逸心情好了些。

    “我还是那句话,你这气量也太小了,不该生这么大的气。俗话怎么说?对,君子不跟牛制气。我生了气,就拿这话来劝自己。咱生意人,这条最重要。比如有些人,为了讲价,把咱的东西数落得一文不值,开始的时候我也生气,气得不得了,宁愿不和他做买卖。可是后来我改了脾气,你气我我不生气,棉里藏针回敬他几句――当然还不能过了,还要把买卖做成,还要让他觉得能买到咱的东西,是他的福气。”

    “这一点我真是该向你学,可是学也学不来。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啊。”王俊逸感叹说。

    “王老弟啊,这些天我就在想,咱都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可是两家的又大有不同。我的呢,就是一层窗户纸,关键就是在配料。没有咱的配料,做出来的肠子它就不是我嬴香源的味。要是把配料方子泄了出去,我嬴香源就彻底完了。所以,命可以不要,配方不能外传。你的锡雕呢,就不一样了,你就是当着我的面做,我也学不来。就是正儿八经的学,没有三年五年也学不到手。”

    王俊逸插话说:“岂止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也未必做得好。那真是耗人心血。我祖上给乾隆皇帝的公主做一百单八件餐具嫁妆,整整做了两年,做完不出两个月,掌门人就没了,那是活活给累死了,真正的油尽灯枯啊!”

    “也不是没有变通的办法,看你怎么做买卖。”苏正曦有不同想法,“有些东西应该坚持,有些东西就不能固执。我打个比方,我曾经看你做仙鹤烛台,那个翅膀我觉得已经很好了,可是你说功夫还没下到三分之一。等你做完了后,我再看,好像也没太大的区别。你说光做羽毛这一项,就要刻两万多刀。你刻一万如何?八千刀如何?那就可以省出一半的功夫。省了心,还提高了产量,有何不可?我们这些门外汉,也不知道你到底刻多少刀,也绝对不会因为你少刻了几刀就非要少给钱,这何乐而不为?”

    “这就是偷工减料,万万不行。祖上手艺就是这样传的,少一刀就不是完美东西。客户不知道,可是我自己知道。欺人易,欺心难。欺人欺心的事,鲁王工坊不能做。”

    话不投机半句多,苏正曦说:“咱不争竞这些空话了。你好好休息,不要与自己过不去。”说罢告辞。

    女人责备王俊逸不该这么固执,王俊逸说:“这不是固执,这是从艺的良知。他就是这一点,我最看不上,投机取巧心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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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府来了贵宾,是省政府副秘书长,姓马,是刘县长的表哥。他到县政府,正事还没谈,就问:“老三,你们莱芜城有家做锡雕的,很有名。我在省府档案室里,看到过几张照片,是他们参加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的东西,那真叫绝。”

    “哦,你是说鲁王工坊。锡做的玩艺,能值几个钱?”刘县长说,“我刚到任那会儿,鲁王工坊的掌门人,叫王什么来着,给我送来个锡做的罐罐,当时我就给他扔了。寒碜人是吧。”

    “你还真就不识货!”马副秘书长说,“你带我去他店里瞧瞧,我挑一样。”

    “何必劳你大驾,招呼一声让他送过来,就是给他天大的面子。”刘县长立即打发人去把鲁王工坊王掌柜叫过来说话。

    王俊逸病了十几天,刚刚好了些,正要去店里看看,一听县政府要他去,心口一下就堵上了。女人看他脸色不对,拉住他说:“要不就说你没在家,你可千万别生气。”

    “我不生气,苏老大说的对,君子不与牛制气,自己生气是傻瓜,让别人生气是本事。”

    王俊逸端着一副让别人生气的架式,进了县长办公室,不等人让,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一会儿刘县长从套间里出来,端着县长的架子说:“有位朋友对你们鲁王工坊的东西感兴趣,你挑最好的拿一样来,该多少钱我付。”

    王俊逸连屁股也没抬:“县长大人,鲁王工坊的东西无非用锡做的坛坛罐罐,可千万别拿他送什么人,给你大县长丢人现眼。”

    王掌柜,可别不分好赖话,要你的东西是给你面子。” 

    “这样的面子我王某人不要!”王俊逸犟脾气上来了,“没有这样糟蹋人的,刚刚往我脸上吐了唾沫,接着又让我擦干陪着笑脸!你糟蹋我可以,别糟蹋我们祖上的东西!”

    刘县长何曾遇到这样不给面子的人,立时火冒三丈:“惹火了老子,我……”下意识的向腰里摸,但腰里已经没枪,又想到自己已经是县长,所以一枪毙了的话就没出口。

    马秘书长这时拍着巴掌从套间里走出来,连声赞叹:“果然是一身傲骨!没这一身傲骨,就不配作鲁王工坊的传人,也就做不出惊世骇俗的东西!”

    马秘书长坐到王俊逸身边,拍着他的手说:“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他就是个丘八!”

    马秘书长风流倜傥,说话也是温文尔雅,把他如何在省府档案馆看到鲁王工坊的作品而一见倾心,娓娓道来,王俊逸的气就全消了。

    “王先生,我真是慕名而求,小弟别无所好,唯对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情有独钟。”马秘书长说,“你也不用担心,我会照价付款。耗费心血做的东西,非比寻常,马某绝不会不劳而获。”

    “马秘书长如果真喜欢鲁王工坊的东西,我送一件又何妨!”

    “不可,”马秘书长断然摇手,“心血耗成的东西是有灵气的,我买的高兴,你卖的痛快,东西会越看越好;我取之无道,你出手无奈,东西就带了怨气。一件东西在手,取之有道是赏,取之无道是贪。我不贪,更不想让东西带怨气。和和气气买卖成交,不亦乐乎!”

    王俊逸没想到马秘书长会说出此番话来,已经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今天我是遇到知己了,非送一件不可。”

    刘县长在一边看傻了眼,说:“表哥,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怎么还不如你们三句话的功夫亲!”

    “这就叫相见恨晚。”马秘书长说,“老三我告诉你,你这一生得交几个这样的朋友,平时他未必能帮得上忙,但绝对不会背后放冷箭;交情到了,舍命相救都有可能。”

    刘县长此时面目也不那么可憎了,拱手说:“王掌柜,我从小听我表哥的话,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就看你给不给面子。”

    王俊逸说:“我交了马秘书长这个朋友,他的表弟当然也就是我的朋友。”

    三个人来到鲁王工坊,件件都是爱不释手。马秘书长最后说:“把你摔坏的那件拿出来我看一眼。”

    王俊逸从柜里抱出来,马秘书长连连赞叹,看到一面摔的变了形,真是痛心疾首。

    “就是它了。”马秘书长说。

    “这个坏了,我重新做一件。大约三个月就能做出来。”王俊逸说。

    “不必了,再做也超不过这一件。”马秘书长叹息说,“三个月,三个月后还不知天下成什么样。”

    根据马秘书长的说法,日本人占领了东北还不满足,对全中国虎视眈眈,路人皆知。如果日本人入关,山东首当其冲。

    “王老板,得考虑一下如何把祖宗传下的东西藏好了。”马秘书长执意要付款,王俊逸最后说:“咱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个大洋,你付款,我照收,行立马成交,不成,钱物多少我不卖了。”

    那件被刘县长摔坏的明德罐,以两块大洋成交。

    马秘书长并没立即走,又在莱城附近转了两天。原来,他是奉命到莱芜为临时飞机场选址。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的意思,形势一天紧似一天,山东大战势不可免,莱芜地处山东腹地,在此修个临时飞机场,便于后方供应。

    “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马秘书长如此嘱咐刘县长。

    刘县长大为吃惊,没想到局势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他担心的不是局势,而是他刚上任,还没捞到好处,战事一起,一切玩完。

    “你可不要太过分了,你以为当官就只为捞钱?”马秘书长警告刘县长,“莱芜这个地方民风彪悍,八年前就有位县长因为收税太过,结果闹出了交农事件,几十万老百姓涌到莱城,拿农具把县政府大门堆了个严严实实,声称把农具交给县政府,从此老百姓都不种庄稼了,你知道结果怎么样?”

    刘县长没想到当官还有如此风险,灰着脸问:“怎么样?”

    “县长险些被打死,被罢免了官职,卷铺盖滚蛋。”

    “那闹事的百姓呢,就没抓几个?”

    “抓几个,抓谁,凭什么抓?这叫众怒难犯。”

    刘县长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到莱芜。”

    “你好自为之吧。”马秘书长临走时对刘县长如此说。

    ?

    形势骤然紧张起来,日本人已经入关的消息满天飞。苏盛玉接到程先生的通知,晚上到城南乱葬岗开会,有重要事情要宣布。

    乱葬岗在莱城南汶河边上,客死的人都葬在那里,那里槲林密布,白天也是阴森森的,胆小的不敢路过,更不用说晚上。因此这里成了程先生秘密开会的地方。

    参加会议的有十几人。除了程先生,苏盛玉大部分不认识。有一个操外地口音,程先生介绍说是省委派到莱芜工作的,姓崔,是走过万里长征的老红军。

    主要是老崔讲话,因为担心大家听不懂,所以他说得特别慢。日本已经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战火不久就会烧到山东,党中央已经决定在山东建立抗日根据地,已经向山东派来了军事干部。省委也派人到各地组织民众抗日,共产党员要脱下长衫,放下架子,深入民间,发动抗日武装。一旦日军占领山东,就组织武装起义,拉起队伍抗击日军。眼下最重要的是立即到民间去,发动群众,宣传抗日。武装起义的时间、地点,到时听上级指示。组织起的人员暂时先在本地、本村活动。

    按照分工,苏盛玉负责莱城附近各村。他先从城里着手,小时候的玩伴、同学、亲戚,然后再发动同学的亲戚、亲戚的亲戚。他天天不着家,店里的事也不再过问,父亲苏正曦非常着急,说:“眼看这么乱了,家里的事你不管也倒罢了,你妹还在省城读书,你立马去一趟,让他马上回家来。”苏盛玉答应明天就去,今天约了人见面,实在分不出身来。

    但到了第二天,苏盛玉还是没空,苏正曦气得不行,收拾了行装,自己要亲自去省城。人还没走,女儿的信来了,告诉家人一切平安,勿念,她已经到胶东去发动民众抗日。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苏正曦抖着信对女人说:“看看你生的这两个东西,家里的事一个字不提,满嘴抗日,就凭他们,能抗什么日!”

    女人说:“你也别埋怨了,儿女指不上,就靠自己吧。现在人心惶惶,人家都把值钱的东西往乡下搬,咱怎么办?”

    “咱有啥好搬的,值钱的东西不就是埋在地下的那点家底,搬到别人家里还不如埋在自己家里放心。”

    苏盛玉手头有五六十个人了,分散在二十几个村。各村有个负责人,每天组织起人在村附近找个空地搞训练。说是搞训练,花架子多,因为一共只有八支老抬杆,三支鸟枪,各人手里多是木棍、扁担。老崔也很忙,四处走动,指导大家训练。天越来越冷,大家都不愿出门,早操更是组织不起来。

    为了锻炼部队的行军能力,全县各抗日小组到汶河南安仙村集中。本来计算有一百五十多人,结果只到九十多人。上午部队集合起来,由程先生和老崔分别讲话,说明我们是抗日保家的队伍,要爱护老百姓。既然是部队,就要一切行动听指挥。为了扩大宣传,决定向南部山区行军,一个村一个村的宣传。

    大家带的干粮只够吃一两天,所以第二天吃饭就成了问题。当时部队在南山天井峪,恰好本村有位党员,是位教员,人称杨秀才。他带老崔去找村长,请帮忙管顿饭。村长很热情,发动村民给队伍送吃的,而且腾出几间房子,供部队过夜。

    吃过饭快睡觉的时候,杨秀才找到老崔,说有重要情况要汇报。原来本村有位几年前迁来的村民,和杨秀才关系很好,认识蒙椟崮的土匪,这帮土匪平时并不作恶,听说杨秀才参加了抗日队伍,问他土匪能不能入伙。

    老崔说:“完全可以,只要是真心抗日,咱都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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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椟崮土匪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因为鬼子已经进了山东,各村都组织自卫团,夜里站岗,白天放哨,周蒙还是坚持图财不害命,所以下手很难。而且根据从前的规矩,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还要悄悄接济山外穷苦人,结果都有些难以为继了。

    莱芜天井峪落脚户已经三番五次向山里跑,说莱芜有共产党在组织抗日武装,很受群众欢迎,走到哪群众侍候到哪,顿顿吃的是粉皮熬肉。经他那么说书似的一吆喝,土匪们禁不住都啧啧嘴,手心也痒痒了。周蒙也有些动心,就对落脚户说他们要是有诚意,就和他们说话算数的扯罗扯罗再说。

    天还没亮,老二、猴六跟那个落脚户去莱芜天井峪。韩复榘的十几万军队都没挡住鬼子兵,共产党竟然组织武装老虎腚上挠痒痒,不知道有多么威风。等晌午赶到天井峪,落脚户指给两人看院子里那些五花八门的兵时,心情一落千丈。那些兵有穿大围腰棉裤的,也有穿棉袍、羊皮袄的,有几个学生模样的穿的是西服,还有从溃兵身上换来的黄棉衣。手上的家伙也是五花八门,老套筒、破围枪,另外就是大刀片,长矛,甚至木棍。那时正在开饭,煎饼、窝头、煮地瓜,哪像顿顿粉皮熬肉的样子?从院子里迎出几个人来,热烈地和他们握手,说欢迎欢迎,先吃饭先吃饭。有人端进热腾腾的馍和一大瓷碗白菜,也是热腾腾的,上面还有几块猪肉片,远远的就闻到香味了。老崔和程先生招呼落脚户说你也陪着吃,别让同志们觉得眼生。就在地上摆了个盆,盆上盖了大锅盖,饭菜一摆,几个人坐下,落脚户先拿起筷子说快吃快吃,自己已经夹了一块肉放到嘴里,吱溜溜吸着舌头说香死人啦。老二、猴六见落脚户毫不客气,又都饿了,就抓起筷子吃起来。三下五除二,一小筛子馒头早就风卷残云没了影。

    老二、猴六看这支队伍的情形,吃不饱穿不暖,就没了兴头。但天井峪的落脚户已经被杨秀才暗中发展成了党员,所以极力鼓动,老崔、程先生又极力要求见一下周蒙,所以两人就同意了,决定一起进山。为了表示诚意,杨秀才把家里的小米全拿了出来,由苏盛玉背着,一起进山。

    到太阳快落山时,终于到了蒙椟崮。一帮人都跑出来看热闹。苏盛玉、王鹏几乎在同时认出了对方。

    “苏咸菜,你不是死了吗?”

    “王鹏,你小子原来在这里,这快两年了,你怎么不回家!你娘想你想的头都白了!”

    “我以为你死了,我怎么回家?我都进山干了这个,我有脸回家吗?”

    王鹏问起爹娘情况,听说娘头发白了大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年多来对老人的思念和心里的苦楚都冒起,化作涕泪交流。两个冤家对头紧紧拥抱,拍着彼此的肩膀。

    程先生说:“原来你就是王鹏,这下好了,你们入了抗日队伍,就是民族英雄,风风光光回家去!”

    王鹏对周蒙说:“大哥,咱们出山吧,咱加入抗日队伍,堂堂正正回家见我娘,我想我娘!”

    周蒙说:“兄弟别哭,大哥明白你的心思,咱都是老娘生的,哪个不想娘。可是,几十个弟兄的前程,我不能不仔细想想,等我和他们谈谈,就会有个决断。”

    老崔、程先生去了大哥周蒙的洞里,苏盛玉与王鹏躲到一边说话,大家都不散,闲扯淡。当过炊事兵的大刘问:“猴六你说实话,那四支队伙食怎么样?人家真请你吃白菜熬肉?百十号人,天天白菜熬肉,哪来那么些猪?”

    猴六说:“哪来的顿顿白菜熬肉!那是村里一户大户人家送给的菜,人家舍不得吃,招待了咱。那当兵的,吃的是煮地瓜,干煎饼。”

    大家都说那还去跟他们掺和啥?

    猴六说:“我看人家这队伍和咱当年的队伍是不一样,你分不出谁是当官的当兵的。当兵的穿着破棉袄,当官的也是穿着破棉袄。当兵的吃啥当官的也吃啥。当兵的吃不饱当官的把饭让给你吃,比亲兄弟还热贴。”

    忽听得外面有人喊去聚义厅。大家进了大洞,里面火把点起来了,大哥周蒙站到高处,说:“弟兄们,我已经决定,咱们出山和共产党的队伍入伙。投脾气,这伙就入定了,不投脾气,咱就再回来。甭管怎么说,咱都是中国人,小日本——在海里屁股大的一个岛上,男人没有两扎高,打进中国来了,杀人放火,糟蹋女人,恶着呢。咱这生意不好做,吃喝都成了问题,都是小日本闹的。咱出山让小日本看看,他奶奶的咱也不是吃素的,咱手里的枪子儿不光打得死兔子狐狸,打他小日本,也是一枪一个眼儿。咱们做了土匪不假,可咱也是军人。看看教书先生都拿起枪来打鬼子了,我们还好意思躲在山里吗?”

    有几个人就接腔说:“对,大哥说的对。咱打打日本人,也不枉当了回兵。”

    周蒙说:“有兄弟实在不愿去打日本人,愿意回家,就回吧。强扭的瓜不甜。”

    天井峪落脚户说:“兄弟们都搭伙几年了,都听大哥的,都是站着尿的男人,谁愿当胆小鬼?”

    第二天他们就出了山,在天井峪休息一夜,决定次日回莱城。

    王鹏心急火燎急着见到父母,可是又近乡情怯,苏盛玉自告奋勇,陪他连夜回家。

    两人回到莱城时,天已经黑透,城门已经关闭,苏盛玉在门楼前扯着嗓子喊了老大一会儿,才把城门叫开了。

    两人进了城,直奔王鹏家里。苏盛玉叫开门,开门的是王俊逸,王鹏扑通跪倒,颤声叫道:“爹,我是老大!”

    王俊逸弯下腰,借着屋里透出的淡淡灯光,看跪在面前的人,果然是让一家人牵肠挂肚一年多的儿子。

    他把儿子拉起来,用力拍着儿子的肩头,朝屋里喊:“孩子他娘,你的大儿子回来了。”虽然极力控制情绪,但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王程和王雷,两个人蹦出门来看见王鹏就扑了上去,一人一条胳膊,死死地抱住不肯撒手。进了院子,正迎上从屋里奔出来的王鹏娘。她一把抱住王鹏,边扑打着边哭骂道:“你个祸害,这两年了,你到哪里去了,你要把娘想死啊你!”

    王俊逸这回情绪已经平定,说:“不要哭,大半夜的,吓着人家。”

    进了屋,母亲围着儿子转了一圈又一圈,这才想起来连忙去做饭。

    王鹏原本打算对自己这两年的行踪先瞒一下,但最后还是决定实言相告。没想到父亲很平静,并没有预料的严厉责备。他深深吸口烟,显然是在思考如何把自己的心思表达得更准确清楚些。

    “整件事,最大的错就是不该跑。”王俊逸说,“如果你没跑,就不会结识你这位周大哥――当然,你这位周大哥也不是坏人――不结识他,也就不会有进山这一步错棋。一步错,步步错就是这意思。”

    王鹏要分辩,王俊逸摇摇手说:“你让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要说你们没祸害人,是好土匪。好土匪也是土匪。事到如今,爹不会再埋怨你,埋怨也没用。爹是想给你拉拉理。人这一生,从小到大,谁不犯错。人总是犯一回错长大一点,都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犯了小错,可以逃避,等大人气消了,也就罢了。可是,真正闯了大祸的时候就不能跑了。啥是真正的爷们,就是天塌了敢承担。咱们没事不能惹事,可事来了,又不能躲事。当一个男人闯了祸想跑却咬咬牙留下来承担的时候,就是他长大的时候。”

    王俊逸显然为准确表达出了自己的意思而得意,他在痰盂上磕着烟锅说:“还有句话叫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大大小小的难处,有时候你觉得这一关简直没法过了,可是,当你回过头来看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脚下的一块小石头,抬抬脚就过去了。我还是那句话,没事不要惹事,可事来了,就要直起腰扛起来,这时候你要一害怕,一弯腰,就有可能把你压塌了。“

    父子俩推心置腹的啦着,彼此都有种才认识的感觉。母亲则一边纳鞋底,一边听两人说话,脸上是满足、慈祥的笑意。

    第二天部队从南山回来了,各小分队回到自己的村子,周蒙他们被安排在官寺的庙里。官寺是个前后两进的院子,原来有个老和尚和两个小和尚,今年夏天老和尚圆寂,两个小和尚最近也不知去向。苏盛玉自作主张买了吃的天天向寺里送。

    苏正曦终于沉不住气了,说:“抗日也不是光咱苏家的事情,你这么往里扔钱,何时是个头?我听说你们这帮人,是共产党在后面撺掇。我可告诉你,这一年多来我总觉得你有些不对头,你可别和共产党搅在一起。”

    “都是为了打鬼子,现在国共合作了。”

    “糊涂话!这天下是谁的?是国民党的。现在合作,将来就不能翻脸?一翻脸倒霉的还不是共产党!要抗日我不反对,我找刘县长,你参加县保安队,那才是正路。”

    苏盛玉说:“你谁也不用找,我什么党也不是,我就是打个鬼子,哪来那么麻烦。”

    说罢急匆匆出门去了。

    ?

    这天下午,莱芜上空响起轰隆隆的声响,大家弄不清楚怎么回事,都跑到街上看热闹,空中有两只大鸟越飞越近,有人反应过来,高喊:“飞机来了!”

    人群慌不择路乱跑,飞机投下的炸弹在县府大门东不远处爆炸,当场炸死两人,炸伤四人。飞机刚飞走,刘县长就在保安队的护卫下携家眷乘上三辆马车逃走了。县府大院已经乱成一锅粥。

    在鲁王工坊门前,刘县长看到王俊逸后跳下马车,说:“王老弟,我要走了,日本人今天上午已经占领了泰安城,兄弟接到命令撤走了。”

    “刘县长,你可是莱芜的父母官,你这样撇下大家走了?”王俊逸要抓住刘县长的衣服,但没抓住。

    “这是没办法的事,韩主席十几万部队都跑了,我一个县长能有什么办法?我家中也有爹娘,先回家再说吧。你也赶紧把家当收拾收拾,先出城避避再说。日本人说到就到。”

    看着刘县长仓惶而去,王俊逸无奈的摇了摇头,指挥伙计把鲁王工坊的门匾撤下来。架上的几件锡雕,也打包运到家中。他给伙计一人5个大洋,说:“买卖看来没法干了,你们先回家吧,将来日子平静了,我还请你们回来帮忙。”

    伙计说:“王掌柜,这半年了也没卖多少东西,我们不能收你的钱。再说,这也太多了。”

    王俊逸摆摆手说:“收起来吧,这是你们该得的。乱世花钱的地方多,你们快走吧。”

    这时王鹏跑过来说:“爹,你们快出城躲躲吧,我们要跟盛玉他们到徂徕山参加起义打鬼子了,下午就走,没时间帮你们了。”

    “你是大人了,要走就走,随你的便。”

    “周大哥也去,我们说好了的。”王鹏知道刚团圆几天就走,爹当然不高兴。

    这时苏盛玉在远处喊:“王鹏,你还豫磨什么?过来帮我招呼人。”

    ?

    省委命令各县抗日武装立即到泰安东南徂徕山参加武装起义。时间仓促,一直到下午三点多,只组织起了96人。另外50多人,不是说病了,就是说家里不让去,有的出门了找不到人。老崔和程先生一商量,先走一批,将来有机会再回来拉队伍。

    从泰安过来了一个向导,带着大家一路急走,天黑时到了田家林,这里已经是泰安莱芜的交界。大家又累又饿,天又下起雪来,决定在这里吃了饭再走。村头有人看到他们撒腿就跑。程先生说:“他们肯定是把咱当土匪了。咱是革命队伍,要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能打扰群众。”村头有间场园屋,大家都到场园屋里去避风,准备派几个人去村里解释一下,让给烧点开水。程先生选了苏盛玉和两个当过教员的,叮嘱大家一定好好说,尊重老百姓,年纪大的男的叫大爷,女的叫大娘,年轻的媳妇叫大嫂。大家都笑了,说程书记放心就是了,这还用教吗?

    抽了一袋烟工夫,人出来了,端着玉米面粥拿了煎饼、窝头、煮地瓜送出来。大家吃了饭,浑身热乎乎的,也有了力气,就准备出发。村里人用木棒夹棉花浇上油做成火把,但山里路不好走,又下了雪,深一脚浅一脚,不断有人走着走着就摔了跟头。

    早饭前,他们到了一座山下,向导说这就是徂徕山,山顶上有个大寺,部队就在那里集合。大家一下都来了劲头,猫着腰向山上爬去。爬过山腰,就看到大寺了,一个大个子迎了出来,有人介绍说是省委黎书记。黎书记和大家握了手,招呼大家快去吃饭。大家欢欢喜喜进了寺院。寺院有三间北屋,东西各有两间矮草房。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墙上贴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标语。院子里聚集着一百多人,几个人正在那里演话剧。一个女的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双尖脚鞋,穿在脚上挪着小步演老太太,把大伙逗得哈哈大笑。西屋里有一口锅,有人烧了水,把老百姓送来的小豆腐放进去热了,摆出干煎饼煮地瓜招待大家。黎玉亲自给大家盛小豆腐,说咱不能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我就给大家盛碗小豆腐表示热烈欢迎,欢迎大家抗日救国。

    接近中午,天晴了,太阳出来了,起义誓师大会正式开始,大家排起队来,站在院子里。省委黎书记等人站在庙门口的石阶上。大会由洪涛主持,他是江西人,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任过团长,是中央派到山东帮助开辟抗日根据地的。他讲话大家听不大懂,他讲几句就停下来问大家等(懂)不等(懂)。他宣布升旗,两个经过简单训练的同志迈着很不正规的步子走到庙门前早已埋好的木杆前,把一面红旗升了起来。红旗是用红樱枪做的旗杆,白布旗裤上竖排写着“八路军山东抗日游击第四支队”。靠近旗杆的一角缀着镰刀斧头,中间用黑布剪贴上去“游击”二字。黎书记站到最高处,大声宣布:八路军山东人民抗日游击队第四支队正式成立!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大家把巴掌拍疼了才平息下来。

    部队暂编四个中队,王鹏他们被编入三中队二排,排长周蒙,指导员苏盛玉。王鹏任一班班长。山上七八间房子,除了办公室,女同志宿舍,一百多人就挤在三四间小屋里。被褥很少,大家不分你我,凑和了盖。夜里起来解了手,回去地方就没了,就躺到人身上去,呼呼睡着,一会下面的人一翻身,就漏下去重新有了自己的窝。

    从第二天开始,部队进行一周的军政训练。王鹏他们大出风头,特别是他们攀崖登高的本领,更是让众人叹服。王鹏最拿手的是刀,有几个年轻战士要拜他为师。猴六枪法好,也当了射击教练。只可惜子弹太少,很少实弹射击。战士们的子弹带多是空的,没有子弹就把高粱秸截成子弹大小,装在里头充门面,结果一阵风吹来,把“子弹袋”吹跑了,满山上去追。

    部队的吃饭是个大问题,主要是靠大家上山时带来的煎饼、地瓜,家在山下的同志回家想办法弄点来,再就是几个人下山去募集。可是国民党顽军和泰安城里的汉奸到处宣传“八路军是土匪,光吃粮不抗日。”“游击队几条破枪还不如叫花子的打狗棍,还打日本人,连日本人的狗都打不住。”到了村里,女人吓得就往家里躲,弄点吃的很不容易,天天就是高粱煎饼、地瓜、菜团子,就是这种吃的也常常是早晨饭拖到中午,中午饭拖到晚上。经理部马主任就背着他那空空的帆布包到人群里给大家解释。有一天,他竟然愁得蹲在墙脚里哭。

    徂徕山在这一带是最高峰,站在山顶方圆几十里内的村子都尽收眼底。那时鬼子已经占领了泰安城,并在周围村镇烧杀抢掳,安设据点,村子里经常冒起冲天的浓烟。从泰城投奔来了个鞋匠,在财源街开个小店,汉奸说他是八路军的探子,鬼子烧了他的店,拿刀给他老婆开了膛,六个鬼子轮奸他十三岁的闺女,折腾了一下午,活活把人作践死了。这皮匠饭也不吃,天天去找支队领导,问什么时候下山打鬼子。支队开了排以上干部会议,决定下山边行军边宣传,寻机打鬼子汉奸。

    第二天,部队下山向西南行军。经过的第一个村子是茅茨,因为有好几个战士是茅茨村的,群众了解是抗日队伍,男女老少站在村口看部队行军。宣传队就在村口演节目。第一个节目是快板——

    红旗一展满山岗,大寺起义举刀枪。

    工农学兵齐救亡,抗日烽火燃四方。

    要问咱是啥队伍,领头的就是共产党。

    不抢米,不抢粮,住宿也不住你的房。

    别说鬼子武器好,咱的大刀快又光。

    鬼子杀人又放火,好汉就来把兵当。

    ……

    战士们听了都叫好,都说再来一段。

    有个北平女学生,就唱刚刚编的一首歌,嗓音十分清脆悦耳:

    腊月里,雪花飞,

    省委组织游击队。

    来到泰安徂徕山,

    创建抗日四支队。

    洪涛是司令,

    黎玉当政委,

    集合了抗日的新一辈。

    宣传队接下来又演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反映从东北逃进关内的父女俩悲惨的遭遇。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演得和真的一样,围墙上趴满了看节目的群众,演到老头举起鞭子抽打女孩子时,围墙里的老太太小媳妇抹起泪来。战士们还到老百姓家中帮忙,女战士先进院子,给人家打扫,男战士后进院子,摸起扁担来就去挑水。到中午,部队集合在大街上吃饭,不许进群众家里去。老百姓纷纷回家端出汤来,拿出煎饼地瓜,家境好些的就拿来馒头。战士边吃饭,边当起了宣传员,苦口婆心拉队伍:“兄弟,跟着咱上队伍,别的不说,这么多人光图热闹也值,鬼子已经打过来了,在家就是不受他糟害,躲躲藏藏的日子还不把个好人窝囊坏了。”

    太阳偏西队伍离村时,真有五六个家里穷得叮当响的青年跟着走了。马经理也高兴得合不上嘴,弄到的吃食,起码能对付两天了。

    部队出村向东南,太阳落山时就到了东良庄。村子东南七八里就是泰安到新汶的公路,西边五六里就是津浦铁路,沿铁路公路几天前就有鬼子活动。部队决定在这里休整几天,准备寻机打鬼子。

    二中队的人在东良庄村外捉住了一个穿长袍马褂叫朱升的人,从他身上搜出日本人任命他为新泰县长的文件。原来他主动到泰安去投靠日本人,是个地地道道的汉奸。押到山上一审,说明天日本人要向新泰县城增兵,有几辆车要从东良庄过。这真是个好消息,部队决定在东良庄打鬼子的伏击。

    这次战斗从二、三两个中队各挑选出三十名战士参加,在泰安财源街开鞋匠铺的老孟,从别人手里夺了条土压五,不听劝阻非要参加。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我就是打不死鬼子,给你们挡个子弹也行。三中队挑了二十多个人参加,王鹏、苏盛玉都在其中。参战人员定下来后,把全部能打响的枪和手榴弹都集中过来,又搞了大半下午的强化训练。苏盛玉又激动又紧张,夜里睡不着,坐起来一遍遍地擦枪。王鹏说:“睡不着了吧?别怕,明天我冲在前头,你躲在我身后就成。我枪打得比你准,打没了子弹,还能使刀。”

    苏盛玉说:“谁怕了?真上了战场,谁照顾谁还说不准呢。”

    第二天天还没亮,部队就出发了,赶到目的地时天才蒙蒙亮,村外有条小河,河上有座不大的石桥。他们在村外山头上埋伏下来,从早晨埋伏到吃晌饭时鬼子还没影子。那天很冷,小北风嗖嗖地刮着,小刀子样割在手上。大家都不敢乱动,手脚冻僵了,清鼻涕直流。开始大家都有些紧张,等了这大半天,心都平下来了,天又这么冷,只盼着鬼子快些来好打一家伙。

    到三点多钟,侦察哨传来消息,发现三辆汽车载着鬼子开过来了。过了十来分钟,听到了汽车的马达声,三辆汽车陆续出了村,前后两辆车上都站着几十个头戴钢盔的鬼子,中间是辆小轿车。汽车还没完全进入埋伏圈,突然砰地响了一枪。那是泰安老鞋匠手里那支土压五。一看到那些兽兵,火就冒起来了,不等命令就扣了扳机。大家手里的枪都响起来,三辆汽车同时停住了,鬼子们惊慌地哇哇乱叫。尖刀班猫腰跑到半山坡上,趴在一片石岩后,王鹏等七八个人也随后猫腰跟下去。这里离鬼子近多了,尖刀班扔出的手榴弹在第一辆汽车上炸响,轰的一声,三五个鬼子被炸翻到车下。鬼子兵们哇哇叫着拖着被炸的鬼子向后撤。这帮鬼子兵们训练有素,虽然遭到突然打击,但毫不慌乱,步枪、机枪配合着响起来,子弹嗖嗖地在王鹏他们头上飞,地上砂石乱崩。杨秀才抓起两颗手榴弹又向前跑了几步,第一枚手榴弹在第一辆汽车后轮边炸响,引爆了油箱,轰的一声,汽车燃起冲天火光。当他要扔出第二颗手榴弹时,突然身子一震,像迎面被人推了一把。崔队长说:“不好,杨秀才中弹了。快去救他回来!”苏盛玉弯着腰冲过去,架起杨秀才向回跑,王鹏跑上去接应。

    后面汽车上的鬼子也架起迫击炮向山上轰,看看顶不住,洪涛司令下令撤退。王鹏和苏盛玉架着杨秀才翻过土岭进了北山,在山沟隐蔽处医护队给他做了简单包扎。他脸上虚汗直淌,嘴唇发青,问:“我……我没事……事吧?”医生安慰他说回驻地把子弹取出来就是了。他们一溜小跑进了东良庄,只听得岭南枪响得爆豆子般,小炮沉闷地一声接一声。部队全撤下来了,战士们说鬼子在给咱送行呢。

    洪司令和黎政委专门到三中队来看望大家,赞扬王鹏和苏盛玉战场表现勇敢。猴六见没表扬到自己,沉不住气了,说:“洪司令,我干掉了两个鬼子,其中还有一个迫击炮手呢。”洪司令高兴得拍着他的肩膀说:“好样的好样的,我注意到有人枪法很准,原来也是出自你们三中队。”

    送走洪司令,崔队长对周蒙说:“你们三排这回可露脸了,咱们中队三个受表扬的,都出在你们排。”

    杨秀才最终没有保住性命。第二天中午,部队在东良庄村口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

    ?

    正月十四日,省委四支队在新泰县刘杜镇召开了会议,根据中央的指示和山东实际,决定了四个问题:(一)黎玉同志去延安向党中央汇报,请党中央派干部来,加强对山东抗战工作的领导;(二)黎玉同志走后,由林浩同志代理山东省委书记,并兼任四支队政委;(三)派鲁宝琪同志回泰安县组建四支队泰安独立营;(四)为扩大人民抗日武装的影响,开辟抗日根据地,四支队从刘杜兵分南北两路开展活动:北路由一、三、四中队组成,为一大队,由洪涛、林浩同志率领,北上莱芜,向淄川、博山一带发展,与博山矿区及胶济铁路以北的抗日武装联系;南路由二、五中队组成,为二大队,由赵杰、程照轩等同志率领,向费县、蒙阴等地活动。

    王鹏他们所在北路军一路向北,沿途逢村必停进行抗日宣传。二月二这天到了新泰莱芜交界处一个叫石棚的村子。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按风俗家家户户炒豆子。村长把洪涛林浩和几个中队长请到他家里吃炒豆。他们去的时候村长家里已经有三四个人等在那,村长一一介绍了,原来是附近几个村的村长或族长。他们一块来反映一个问题。

    原来,东边的村子最近也来了一支队伍,也说是抗日救国,头目叫和进步,有百把十人,天天要米要面,老百姓都撑不住了,都盼着四支队赶走他们。

    下午部队开了排以上干部会议,决定解决了这个天天要米要面的队伍。一四中队分别从南北两面包抄,三中队直插村子中间,解决岗哨,并防止他们向西逃窜。夜里在向导的带领下三中队分成三批悄悄接近村子,没遇到任何麻烦,两个岗哨都靠在柴堆上睡着了,呼噜声比王鹏他们的脚步还要响。一百多人住在两个四合院里,外面喊了好一会儿话他们才慌乱地穿上衣服,零星放了几枪发现院子已经被包围,便噼哩叭啦把枪支从窗户里门缝里扔出来,横七竖八扔满了院子。

    外面的人点起火把,命令屋里的人举着手走到院子里排好队,一共一百一十多人,但向导找了好几遍都没找到头目和进步。西厢是他们的库房,里面除了挂的肉就是大坛小坛的酒,还有几大缸油。几个人进去搜过了,也没发现什么。正在询问,有人光着身子从库房里跑出来了。他正是和进步,他没来得及穿衣服躲进库房里,但库房里也没处好躲,灵机一动,泡到油缸里。几个人的搜索都躲过了,可最后还是冷得受不住了。看他滑溜溜一身油跑出来,一院子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部队没收了他们的武器,动员他们参加四支队,实在不愿参加的就发给回家路费。共有七十多人留下来,编为六中队,另外有十几个国民党大兵,在班长石成玉的率领下编到王鹏他们三中队来。

    部队沿博莱路向淄博方向行军,路上又收编了两个中队,同时沿途村子不断有人参加部队,部队达到八百多人。人马一多,吃饭成了大问题。部队是一面行军一面募集,进入北部山区后,这里村子普遍贫穷,许多人家还出去讨饭,哪有吃的给部队?早饭吃到晌午,晌饭吃到晚上,几乎天天如此。时间一长,战士们就扛不住了,最先受不了的是三中队。王鹏他们这帮人,在山里野了这么多年,部队的纪律再严也抵挡不住他们饥饿的肚皮。再就是收编的那些国民党溃兵,他们一路上溃败,但也是走到哪抢到哪,手里有枪,谁能拿他们怎么样,何时受过这样的约束?用石成玉的话说,简直是给带上笼头了。

    后来有一天夜里就有人偷了老百姓的鸡,钻到碾棚里架起火来吃了烤鸡。丢鸡的老乡告到林浩政委那里,一查,是猴六那个排的人干的。三中队队长、指导员和三排排长周蒙、班长猴六上门给老太太道歉。但事情并没完,当天就专门给三中队三排搞政治学习。林浩政委亲自来讲课,每个班又派了政治战士。这么抓了几天,好像是管用了,大家嘴里牢骚话少了,可是肚子依然半饥不饱。

    有一天三班班长石成玉对王鹏说:“兄弟,这日子真没法过了。想不想找个能吃饱饭的地方?”

    王鹏说:“想,不想的才是孙子。可是你看看整个部队都这么困难,哪个中队哪个排不是肚皮贴到脊梁上?”

    石成玉说:“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人挪活树挪死,咱还能非要在这棵树上吊死?当兵打仗,别的不说,首先得填饱肚子吧?我给你说,前些时候干梯队,不敢说顿顿有肉,可也天天有菜,日日混个肚儿圆。”

    王鹏说:“怎么,你又扒了新窝了?”

    石成玉说:“没有,要有,怎么着也得先通知你老弟一声。”

    这天苏盛玉找到王鹏说:“王鹏,这些天饿坏了吧。你看,我把你们带到部队来,连饭也吃不饱,真是对不住呢。”

    王鹏说:“都一样,人家饿不死咱也能活下去。”

    盛玉说:“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王鹏呀,我今天有个事给你说,以后咱们三排有什么特别的事儿,你告诉我一声,或者告诉周队长一声。这支队伍苦是苦,可是正正经经的队伍啊,跟着这队伍准错不了。你说呢?”

    王鹏立刻想到石成玉那天找他的事,莫非苏盛玉觉察了什么?

    王鹏这才注意到,石成玉一直很活跃,三个班里都有他混得很熟的人,就连大哥周蒙也和他很亲近。

    这天到了石马镇,石成玉邀大哥周蒙猴六王鹏等六七个人去镇上逛逛,他要请大家放开肚子吃一顿。

    猴六说:“算了吧,你饿得眼睛发绿还有钱请客?”

    石成玉说:“我能敢耍兄弟们?尽管跟着我好了,吃不饱你们把我烤了吃。”

    果然有家不错的饭店。石成玉点了菜,先是上了一大盆白菜粉皮炖猪血,热腾腾的端上来,只听得一片筷子响和趁热吞咽的啧舌声。大家吃了一通,石成玉说:“要能天天过上这日子就行了。我有个好去处,保证弟兄们天天吃饱喝足有酒有肉。”

    周蒙说:“石老弟,不瞒你说,我的一帮兄弟们跟着我混到这样,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可是,林政委洪司令对咱们都不错,要说去别处,我还真不舍。”

    猴六说:“算了吧大哥,对咱好?一个班给安上个狗屁政治战士,那是来监视着咱呢。”

    石成玉说:“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事。饿个三顿两顿,能饿倒我们兄弟?可是,人家不信任咱是明摆着的。人家都是这一带的,不沾亲还带故。咱们呢?都是天南海北的兄弟。”

    王鹏插嘴说:“也不能那么说,洪司令还是江西的呢。东北天津卫河北的都有。”

    石成玉说:“你看,就是你老兄是本地人,说话就和咱不一个腔。”

    老板又上了两个菜后却不见人了。石成玉那时已经有些酒气,拍着桌子说:“给爷上菜。给爷上菜。”

    门帘一撩走进一个黑脸汉子,说:“菜可以上,可是我先要问一声,你有钱吗?”

    石成玉说:“老子没钱,你看这是什么?”叭的一声把一柄匕首拍到桌上。

    汉子一挥手,门帘一撩,两指黑洞洞的枪管指住一屋的人。窗户一声响,也有一支枪管伸进来。汉子说:“你想耍横,今天咱就陪陪你。上一回你十来个人在我店里白吃一顿,我没敢吭声,这会,老子不怕你了。”

    石成玉说:“你别胡乱赖人,我什么时候来过你店里?”说话底气已经很不足。

    汉子说:“你烧成灰老子也认得你。鬼子进山东,你们他妈的八万人马一个屁也不放就跑了,一路上还像土匪一样见啥抢啥,在我店里吃我三斤猪头肉不给钱,要给老子子弹,这会老子也有子弹了,看你有钱没钱。”

    石成玉硬嘴说:“要钱没有,命有一条。你知道我们是哪一部分的?我们是山东抗日游击队四支队,有一万多人马。”

    汉子说:“老子没听说四支队,老子是三支队,人马没有一万,我手头上只有二三十人,可是收拾你们像捻死个臭虫。”

    这时有人在外面喊:“弟兄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都是一家人,都是抗日队伍,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来人是苏盛玉。他挤进来,站在两队人马中间,对汉子抱拳说:“我是山纵四支队三排指导员苏盛玉。他们的确是四支队的兄弟,我们是来与三支队廖司令会合的。”

    汉子说:“不管你是啥支队,不交钱休想走人。”

    苏盛玉说:“交钱交钱,哪有吃饭不交钱的道理?”哧啦一声撕开棉袄,取出几块大洋,说:“大哥请收下。我没有带好兄弟们,惹你生气,我给你道歉了。”

    汉子语气也软了些,说:“你们四支队是啥队伍,拣到篮里就是菜,这样的人也收。”

    苏盛玉说:“只要抗日打鬼子,咱就欢迎嘛。”

    猴六等人大扫面子,想发作,但那黑洞洞的枪管很唬人,也就暂且咽下这口窝囊气。

    苏盛玉又说了一箩筐好话,那边才舒了脸,说:“好,既然都是抗日队伍,就是一家人。钱也用不了这么多。”说着又还回一块大洋。

    回去路上,猴六等人把气发到石成玉身上,说:“你没钱请什么客?你这是请客?这是请吃窝囊气!”

    石成玉说:“谁知道他们有人有枪。以后我再补上。”又说,“苏指导员身上掖了这么多钱,弟兄们饿得眼睛都绿了,也不舍得拿出来。”

    苏盛玉说:“我身上是有几块钱,是我离家时老娘给缝进棉袄的。不到万不得已,这钱是不舍得花,棉袄也不舍得撕。这事咱都别再说了,大家都吃不饱,实在也没什么好怪的。等与三支队会合了就好了。”

    猴六说:“你看看三支队的这些人,是能让给你饭吃的货吗?”

    第二天一早,洪司令和林浩政委亲自来找周蒙,非常严肃的告诉周蒙一件事情:昨天晚上三排有人侮辱了房东的闺女。必须查出来,严肃处理。

    周蒙一听非常生气,说:“真是不争气,查出来,我饶不了他。”

    三排接到命令,到村口集合。洪司令林政委周蒙等人带着母女二人来到队伍跟前。母女二人都是满脸泪痕。姑娘十七八岁的模样,衣服破旧,虽然涕泪横流,但依然透出俊秀之气。姑娘慢慢从每个人面前走过,一双眼睛冒着火。当她走到猴六面前时,哇地一声哭出来。她指着猴六,嘶哑着嗓子喊道:“就是他,就是这个畜牲!”

    洪司令一挥手,两人上前架住了猴六的胳膊。周蒙问:“老六,真是你干的?”

    猴六说:“不错大哥,咱兄弟敢做敢当。昨天喝多了,不然也不办这糊涂事。”

    周蒙咬牙道:“你真给我丢人。”啪的抽了猴六一巴掌。

    事情闹大了,大家都屁也不敢放,等着部队处理。

    结果出来,出乎大家的预料,甚至也出乎周蒙的预料:枪毙。

    周蒙找林浩政委求情。林浩政委说:“周排长,咱们是刚刚拉起来的队伍,国民党和鬼子汉奸都怕咱成了气候,一个劲的造咱的谣,咱要想站住脚,没别的办法,就是得到老百姓的信任。猴六这件事不是一般的违犯纪律,我和洪司令意见非常一致,必须枪毙。无论是谁,犯了这一条,没有商量的余地。猴六是你的兄弟,你们三排的兄弟都听你的指挥,无论如何你要做好工作。”

    周蒙心如刀割还要安抚他的那帮弟兄。下午行刑,兄弟们说什么也要给猴六送行,周蒙说:“那好,你们要还当我是大哥,就都空手去。枪我带着。谁敢胡来我就不认兄弟。”

    周蒙端了一碗酒,给猴六说:“老六,哥没带好你。哥欠你的,拿这碗酒补吧。”说时泪流满面。

    猴六跪下去,说:“哥,兄弟不怪你。我先走了。你别哭,咱兄弟是哭的人吗?哥,带着兄弟们另寻出路吧,这队伍再好,也不是咱兄弟呆的地方。”

    周蒙说:“老六,别挂着兄弟们,我会照顾他们的。”

    临刑前,猴六脸上平静了,竟然又有了平素那副嘻皮笑脸的猴相,说:“大哥,你回到老家,去瞧瞧我老爹老娘,就说他儿子去美国旧金山挖金子去了。”

    砰的一声枪响,蒙山的一帮兄弟跪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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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埋葬了猴六,林政委洪司令都到了三排,给大家讲如此处理的不得已,讲这支队伍的性质。但有谁能听得下呢?不是周蒙虎着脸,他们不早翻了天了?

    晚上,经理部专门给三排调剂了伙食,那是平日里他们最渴望的,但今天没有一个人动一动筷子。

    石成玉说:“大哥,跟我走吧,咱去投秦司令。我在他手下干过,那才是咱的一家人。”

    弟兄们几乎异口同声说:“大哥,咱们走吧。”

    甚至有人说:“大哥,老六不能这么死了,咱们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

    周蒙厉声喝住他说:“这队伍的人,哪一个与你有该死的仇?你们要杀杀我吧。”又对石成玉说:“石老弟,我信你的,跟你去投秦司令。但你要弄准,保证兄弟们能吃饱饭。”周蒙直视着他的眼睛。

    石成玉拍着胸脯说:“大哥放心,我有半句假话,兄弟们把我千刀万剐!”

    周蒙说:“好,天亮前咱们就走。”

    大家都激动起来,一遍遍地擦着枪,紧着腰带、鞋带。

    突然,院外一片吵嚷,喊着三排放下武器。不等周蒙说话,有人向院外开起枪来。对射一阵,就有手榴弹扔进来,轰的一声爆炸了,靠门的一个仰面倒地,满脸鲜血。屋内的人都疯了,周蒙冒着对射的子弹蹿到院子里,喊道:“都不要开枪,我是周蒙。”

    外面先停了,里面也停下来。外面有人喊:“你们三排有坏人,放下武器,不要抵抗,否则后果难料。”

    周蒙说:“外面的兄弟们,我周蒙对天发誓,只想带兄弟们找口饱饭吃,绝对没有其他意思。”

    周蒙命令他的兄弟放下枪到院子里排队。外面进来人把枪都收了,押着他们到了另一个院子。林政委和洪司令都来了,说:“大家受惊了,部队没有别的意思,你们当中有人在搞鬼,这是针对少数搞叛变的人。”

    有人说:“什么叛变不叛变,哪里有饭吃我们就去哪里。”

    林政委说:“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大家愿走的,我们发给路费。”

    周蒙说:“洪司令,林政委,你们对我们兄弟好,我心里有数。可是这帮弟兄,野惯了,实在受不了部队的约束,我们呆在四支队,只能给你们抹黑,我只好带兄弟们走了。我们本想夜里悄没声息的走,不想弄到这地步。”转回头望着他的一帮兄弟,问:“是谁多嘴多舌把事情闹到林政委那里的?”

    王鹏说:“是我,大哥。”

    周蒙啪的一个巴掌甩过去,说:“你险些送了兄弟们的命。”

    王鹏说:“我只是想把大家留下来。”

    周蒙说:“我不强求,不愿跟我走站出去。”

    有几个人站了出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王鹏牢牢站在周蒙身边。周蒙拿眼睛去看他,说:“王鹏,我真的不强求。”

    苏盛玉说:“王鹏,好兄弟,留下来吧,咱们继续打鬼子。”

    王鹏说:“我是希望大哥留下来,既然留不住大哥,那大哥去哪我就去哪。”

    两个人把石成玉架出去。

    林政委说:“我们已经查清,整个事情都是石成玉在调拨离间,他不能走。”

    周蒙拦住了,说:“林政委,我只有一个请求,让石班长跟我们走。我还要他带路。”

    洪司令林政委交换一下眼色,同意了。

    周蒙说:“石兄弟带路,我们走吧。”

    石成玉说:“天这么黑,我们没武器,遇到埋伏怎么办?”

    周蒙说:“走吧你,林政委他们是打黑枪的人吗?”

    说罢,一个人向黑暗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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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较力莱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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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成玉带着周蒙王鹏他们要投奔的人是秦启荣。

    石成玉介绍说,秦司令是国民党省党部常委、省政府委员,又是蒋委员长的学生,抗战一开始就被蒋委员长任命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别动总队游击司令,人家是正正经经的政府军队。“四支队是什么?我在里面呆的时间不长,可是把它给看透了,是一帮叫化子队。现在有日本人,国共合作,等日本人走了呢?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从前是共匪,我看等日本人走了,它还是共匪。所以,咱们去投秦司令,不论眼前还是长远,都比呆在什么四支队三支队强。”

    第二天下午,他们到了蒙阴,在县城找到了秦启荣的部队。晚上秦启荣设宴款待。吃喝果然比四支队强了百倍,肉菜随你吃米酒随你喝。秦启荣说:“大话我不敢说,但兄弟们投我秦某绝对受不到难为。秦某是蒋委员长黄埔军校第五期的学生。秦某不才,但深得委员长错爱,秦某的司令也是蒋委员长亲自委任的。”一挥手,秘书拿过黑色文件包,拿出一张委任状来,让满桌人传看,下面果然有蒋委员长的签名。秦启荣说:“委员长对秦某还算信任,梯队司令都由秦某全权委任。和进步的二十二梯队已经重新建了起来,你们就着手建立二十三梯队,尽快发展人枪。梯队司令由成玉担任,副司令由周蒙老弟担任。”

    石成玉心里高兴,可是怕周蒙手下弟兄不服,嘴上说:“周蒙大哥比我更有能力,我任副的更合适。”

    秦启荣说:“这我自然明白。让你暂时当司令,是考虑你在二十二梯队干过,熟悉我们发展队伍的路数。时机成熟,周蒙老弟就另有高就,那时你别不高兴就成。”

    第二天中午,在县政府大堂搞了二十三梯队成立仪式,秦启荣给石成玉和周蒙颁发委任状,将一块新刻的大章交给他们,上面刻着“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鲁冀游击第二十三梯队”,并拨给他们十条枪三颗手榴弹。他们的发展范围是蒙阴县东部地区,并着力向邻县发展。

    石成玉一切都已驾轻就熟。他们到了一个村子,把管事的找来,说一番抗日救亡的道理,然后写一张收到条:今收到XX村抗日小米XX斗,向那块大木章上唾口唾沫,啪的一声盖上去,交给管事的人说:明天落太阳前收齐,要不,我派人帮你去收。至于帮忙收,那简直和抢没什么两样,三五个人扛着枪,抬着一只大木斗,真没有吗?进屋里瞅瞅!这办法很有效,他们吃饭根本不是问题。

    他们的队伍扩展的很快。一个多月后,他们已经有一百三十多人。不久秦启荣任命周蒙为二十四梯队司令,王鹏任第一中队中队长。

    有一天接到秦启荣命令,周蒙带队伍回蒙阴县城。秦启荣说:“莱芜的日军突然撤走了,我已经派我的政训处长谭远村去任莱芜县长,他是莱芜人,熟悉莱芜情况,他家老爷子当过省参议,在地方上很有名望。你们去帮助他把莱芜地盘把牢。抓地盘很重要啊,没有地盘,就没得吃没得住,就立不住脚,我们就没了根基。莱芜这地方不可小瞧,北东南三面环山,中西部又是开阔的平原,旱涝保收,进可攻,退可守啊。西面有津浦铁路,北面又有胶济铁路,控制了这片地方,可以说就可以牵制整个山东呢。日本人明白,共产党的队伍明白,我们也不能糊涂。你们责任重大啊。”

    周蒙说:“秦司令,我们在四支队干过,去莱芜遇到他们的人,脸上过不去。”

    秦启荣说:“周老弟果然是性情中人,有情有义。你们去莱芜是帮着国民县政府开展工作,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只要记住一条,你们现在是堂堂正正的国军正规部队。”

    第二天周蒙王鹏带着他们的一百多人去了莱芜。莱芜县长谭远村见周蒙王鹏带来了一百多人,很高兴,说:“你们来了,我心里就更有底了。四支队驻莱办事处几个人四处活动,嚷着要开全县代表会议,建立抗日民主政权,实行统一战线。说到底不过是想跟我们争地盘。你们来了一助威,他们没戏唱了,再闹腾,就把他们抓起来。”

    听说王鹏是莱芜人,谭远村让人拿来一包点心,让王鹏带回家去,说是他的一点心意。

    王鹏回家,身后跟着警卫员,腰里别着盒子炮,真有衣锦还乡的感觉。在路上正巧遇到苏盛玉,苏盛玉听王鹏说他们已经投秦启荣干了国军,非常生气:“王鹏,你怎么不分好歹!”

    王鹏心中有愧,但嘴上不肯承认,大声说:“我怎么不知好歹了?都是抗日,秦司令是国民政府的正规军,我看不比四支队差!”

    “他们是真心抗日吗?我们打走了日本人,他们立马过来抢地盘,他们要是真抗日,山东能拱手让给日本人吗?”

    “拱手把山东让给日本人的是韩复榘,他已经被蒋总裁枪毙了。”王鹏辩解说。

    “好好,王鹏,好兄弟,我不与你争。”苏盛玉摇摇手说,“咱们是好兄弟你不能不承认,从小一起长大,我还是希望咱们一起跟着四支队,那才真正是咱老百姓的队伍。”

    王鹏的警卫员小六子,全心全意向着王鹏。他插话说:“王队长已经是国民政府军的中队长,怎么会跟你们叫花子队伍。”

    王鹏回头呵斥:“六子别胡说八道!”

    苏盛玉说:“王鹏你听听,你们凭什么这么污蔑四支队?“

    王鹏龇牙一笑说:“这哪是污蔑,这是夸奖四支队,这话洪涛司令也说过。你忘了吗?洪司令说,给不给都要叫一声大娘大爷,给多给少给孬给好都接,但就是不能硬抢,就像叫花子。”

    苏盛玉说:“为什么是叫花子队你该最清楚,四支队从不强迫老百姓出钱纳粮,不像有些人,打着抗日的旗号,干着土匪的勾当。”

    王鹏对土匪二字非常敏感,红着脸说:“苏咸菜你说清楚,谁是土匪?”

    苏盛玉也知失言,土匪二字是不该在王鹏面前出口,连忙说:“是我失口。你们直接去老百姓家里抢粮这是真的吧?”

    王鹏当然不承认,说:“现在各县政府都成立了,让各区收上来就是,根本用不着我们去。”

    两人的火气都消了,苏盛玉告诉王鹏,他现在是四支队派驻莱芜办事处的人,为四支队筹粮饷,现在受到谭远村的排挤,他希望王鹏到时候能帮忙说句公道话。

    苏盛玉有求于王鹏,这让王鹏心里舒服了些,说:“能帮上忙我当然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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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俊逸已经很久没能静下心来制作锡雕了,这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正在琢磨制作一套荷花茶具。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题材已经被世人用滥,他想另辟蹊径,然而不从俗并非易事,就像写文章一样,需要灵感。而这灵感,需要苦苦酝酿。从去年夏天动心算来,已经大半年了,但一会儿日本人占了莱城,一会儿四支队赶跑日本人,一会儿国民政府重新进驻莱城,世事纷乱,难得静心。今天半夜醒来,突然灵光一闪,荷花茶具的别致造型了然于胸。于是他披衣下床,到他的小屋里把心里的创意画下来。琢磨来琢磨去,不觉就是大半天,女人几次催他吃饭,都没动弹。

    这时女人再次推开门,说:“他苏婶有事找你。”

    王俊逸正在沉思默想,房门猛然推开,把他吓了一跳,他火气腾地冒上来,哗啦一声把桌上的东西扫荡殆尽,怒吼道:“你一遍遍没个完了,我一个大活人不知道吃饭?吃吃吃,一天就是吃!”

    王鹏娘也不相让,说:“谁叫你吃饭了,他苏叔被抓起来了,他苏婶来找你帮忙,已经哭肿了眼,我也喊了你不下十趟,你总是挪不动腚。”

    “找我我有啥办法?他事事比我能。”王俊逸火气还没下去。

    “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乡里乡亲,谁用不到谁?”王鹏娘虽然也有些怕王俊逸,但毕竟事关重大。

    王俊逸火小了些,问:“老苏让谁抓了,你说明白点。”

    “让谭县长。”王鹏娘说,“他苏婶还在咱家,你快过去听她说说。”

    原来早晨县政府突然派兵把苏正曦抓了去,说他给日本人当过维持会长,是汉奸,必须正法以平民愤。苏盛玉去找谭县长,根本不让见。

    “大哥,那个维持会长,是日本人拿着枪逼着干的,不干不行啊。他干那维持会长,也没做一样坏事,咋就成了汉奸呢!”苏盛玉老娘一把鼻涕一把泪。

    王俊逸说:“要说想办法,我真没老苏办法多。谭县长我也不认的,只能让我家老大想想办法,不知他和谭县长能不能递上话。”

    “能,肯定能。鹏子现在干的是国军,和谭县长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家老大,非要干四支队,四支队那些人是不错,可是名不正言不顺,我和他爹劝了多少次,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听劝啊。你看现在出了这个事,他连县长的面也见不上。”说着又哭起来了。

    王俊逸打发小儿子王雷立即去找王鹏。王鹏说:“我和谭县长也不熟,前天刚刚找他办了个事,再找他这话怎么出口。”

    王俊逸说:“这个忙你必须帮,我也不赞同你苏叔给日本人当维持会长,可是为这事就枪毙人,说不过去。”

    王鹏只好找周蒙商量。王鹏的意思,当初是跟着苏盛玉参加四支队,现在如果能救下苏盛玉的父亲,也就是间接给四支队一个人情,与四支队的恩怨也算有所交待了。周蒙点头赞同,马上去找谭远村。谭远村说:“周司令,对汉奸要严厉镇压,这是蒋总裁的命令,我也是依令行事。”

    “谭县长,这个苏老板,当过维持会长不错,但绝对不是汉奸,他也是被日本人逼着干的,再说也没办什么坏事。”周蒙极力为苏正曦辩解。

    谭远村递一支烟给周蒙,说,“周司令,这件事与你有何关系?”

    周蒙说:“我是替王鹏兄弟来求县长的,这位苏老板,与王鹏家是老邻居,王鹏与苏老板的儿子苏盛玉又是光屁股长大的伙伴,这个忙不能不帮。”

    谭远村说:“问题在这里,如今苏盛玉是四支队驻莱芜办事处的人,四处拉人拉枪,骗钱骗粮,我有好几个区没法恢复,全就是他搅和的。我把他抓起来吧,咱担不起与四支队搞磨擦的罪名。可是,他老子当过维持会长这个短尾巴被本县长抓在手里,当然不能轻易饶他。”

    周蒙一下明白了,病根完全出在四支队驻莱办事处上。

    周蒙说:“听谭县长的意思,这事也并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县长给个明白话,怎么样才能放苏老板一马?”

    “四支队驻莱办事处撤出莱芜,民国县政府要完全恢复在莱芜的治理。另外,苏正曦要交四十块大洋的抗日爱国捐。”

    周蒙说:“谭县长,兵荒马乱的买卖都不好做,四十块大洋不是小数,能不能免了。”

    谭远村说:“当初四支队过莱芜,我听说苏正曦给了二十块大洋,我们是国民政府正规军,他当然更该支持,四十块已经是照顾他了。若不是看在周司令的份上,没有一百块决不放人。”

    周蒙见无余地,回到司令部,让王鹏把苏盛玉找来,告诉他谭远村的条件。

    苏盛玉说:“这不行,我不能因家事影响公事。”

    王鹏说:“你也别这么拗着,老爷子可还关在黑屋子里呢。行与不行,你向四支队报告一下,请洪涛司令他们拿主意,不比你一意孤行更好?”

    苏盛玉写了一封信,打发人往淄川去找四支队汇报,第二天带回林浩政委亲笔回信,为了避免双方磨擦,维护共同抗日的大局,决定四支队驻莱办事处暂时撤出莱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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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王鹏接到通知到县政府开会,他赶到县政府时周蒙、还有新成立的县保安大队队长景照铃都到了。景照铃是莱芜西乡人,祖上传下上百亩地,是数得着的财主。因为小时候得天花留了一脸麻子,外号景大麻子。谭县长说,刚刚接到秦司令电报,有几名日本间谍和十几个汉奸,明天要从泰安到博山,长勺峪是他们的必经之路,秦司令命令在此设伏,消灭这帮敌人。会议安排王鹏的一中队和景照铃的保安大队联合执行这次任务,以王鹏为主指挥。

    长勺峪在莱城北边三十多里,是平原与山区的交界处,传说春秋时期齐鲁两国之间著名的长勺之战就发生在这里。这条峪绵延四五里,开口是肥沃的泰莱平原,收口则是陡峭的青石山。这里是古齐鲁交通要道,现在仍然是泰安到博山以至胶东的咽喉要道。王鹏他们半夜行军,天亮前赶到长勺峪中段设伏。王鹏的中队占据东岭,景照铃的县大队占据西岭,居高临下,只待敌人进入伏击圈。

    十点左右,一支五十多人的队伍进入长勺峪,前后是武装人员,中间人员都没带武器,许多人戴着眼镜。所以,当王鹏看到这支队伍的时候就感到有些疑惑。按照预先的约定,他这边枪声一响,两军同时开火。他正在犹豫的时候,对面景照铃的保安大队首先开枪,枪声一响,这边也开起火来。奇怪的是山下的部队没有开火,中弹后还在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枪口不要对内!在枪林弹雨中那支队伍无处躲藏,许多人喊着口号倒下去。

    王鹏觉得不对,拿望远镜仔细观察,发现其中一个穿长袍的很像四支队的黎玉政委,几个月前黎政委去延安汇报工作,现在是不是回来了?王鹏大声喊:“停止射击,传令兵发信号,停止射击!”按照事先的约定,这边摇红旗是停止战斗的信号。然而,无论传令兵怎么摇,对面枪声一直在响。趁王鹏这边停止射击的机会,下面的人边打边撤,迅速冲出重围。王鹏带几个人冲下山去,景照铃也到了谷底,责问王鹏:“你为什么不开枪,放了敌人?”

    王鹏指着躺在地上尸体,说:“你看这分明是些教书先生和学生,怎么可能是汉奸?我发停止射击的信号旗,你怎么不听命令?”

    “枪声一响,都忙着开枪了,没看到你的信号旗。”景照铃辩解。

    “没看到,你的信号兵脸上的两个窟窿是吃饭的还是喘气的?”这样的理由让王鹏更生气。

    “就是没看到怎么了?再说了,老子是县大队队长,凭什么听你指挥。”景照铃本来就是西乡一霸,何曾受人这种质问,“就是谭县长也给我几分面子。真不知谭县长是怎么想的,让我听土匪的指挥。”

    景照铃话刚出口,脸上就挨了重重一耳光,王鹏让怒火烧红了眼,抽出背上的大刀片子说, “让你尝尝土匪的手段!”

    众人连忙把他抱住,景照铃被王鹏的暴怒震住了,一边抚摸火辣辣的半边脸,一边挤出笑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王队长,咱们是奉命行事,他们是不是汉奸我们说了也不算,执行命令就是。”

    两人回去复命,景照铃先一步向谭县长汇报,说王鹏擅自改变命令,不让打汉奸。谭远村十分生气,找到周蒙,非要关王鹏的禁闭。

    “汉奸本来就是中国人,王鹏凭什么认为那不是汉奸?退一步说,就真不是汉奸,我们是执行上峰的命令,责任自然由上峰来负;不执行命令,责任就完全在我们。周司令你是带兵的人,你说要是都抗命,你这部队怎么带?”

    周蒙亲自带人把王鹏关起来,对他说:“谭县长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好在关禁闭也没什么大不了,你就在里面睡两天觉就是。”

    王鹏说:“大哥,那些人怎么看也不像汉奸,一看就知道是些学生和教员,还有个人,特别像四支队的黎政委,你让我怎么忍心开枪?军人要执行命令这个我当然明白,可他要命令向我爹开枪,难道我也要执行?”

    “当然要执行,如果你爹是汉奸。”周蒙甩下这句话走了。

    第二天,四支队派副政委林浩、苏盛玉等五人代表到国民莱芜县政府交涉,昨天有一批参加四支队的青年学生和教员在长勺峪遭到伏击,请县政府给个说法。这事很快传遍全城,看押王鹏的岗哨把这消息告诉了他。王鹏说:“快去找周司令,把老子放了,老子说那不是汉奸,结果怎么样?老子没错反而有功。”

    过了一个多小时周蒙才过来了,说现在还不能放王鹏,因为谭县长不承认昨天伏击的是抗日人员,他们是按上峰命令伏击汉奸,要找也不能找他,请四支队直接找秦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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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远村半夜醒了酒,要找水喝,听到外面喊声夹杂着嘈杂的脚步声,他第一个反应是县保安大队的那帮混球还在喝,都什么时候了。他打开门来到院子里,几个人陌生人迎面走来,他问:“你们乱跑啥?”

    其中有人说:“他就是谭远村。”

    话音未落,三四个人扑上来把他牢牢地拧住了。他这才听到前院一连声的喊:“你们被包围了,我们是四支队。”

    四支队不是还在淄川吗?怎么一夜之间——不,是半夜之间,就从天而降了呢。他的县保安大队呢?竟然一枪没放,竟然连象征性的抵抗也没有!他被押到前院,看到了他的县保安大队,他们正很不争气地在院子里排队,有好几个胳肢窝下夹着褂子,光着膀子,手忙脚乱总是蹬不上裤腿管。他的县保安大队简直是一帮酒囊饭袋!他唯一抱一点希望的是东关还驻着梯队司令周蒙的二百多人。东关方向响了十几分钟的枪声,也许已经向这边包围过来,形势会在突然间大变,里应外合,把这支从天而降的部队收拾了。

    其实,周蒙那边情形和这边几乎没什么两样。后来,一个曾经在和进步梯队干过的队员说,怎么和那回在石棚一个样,裤子没穿就让人抓了?

    苏盛玉率领战士冲进关押王鹏的小院时,岗哨还以为是来换班的,没来得及抵抗就被下了枪。苏盛玉问:“里面关着什么人?”

    岗哨说:“是一中队王队长。”

    “为什么关起来的?”苏盛玉问。

    “前天王队长率人去长勺峪伏击汉奸,王队长说那不是汉奸,不让开枪,结果就关起来了。”

    苏盛玉一脚踹开门说:“王鹏是你小子,这回你可为四支队立了一大功。”

    苏盛玉带着王鹏去见洪涛司令员,洪涛司令员紧紧握住王鹏的手说:“逃出来的同志说,不知什么原因东山上的人没开枪,他们才突出伏击圈,不然损失就大了,原来是你保护了他们,我代表四支队感谢你!”

    你们也不用谢我,我不是因为他们是四支队的人有意保护,我只是觉得,他们都是些学生老师,不像汉奸,我下不了手。”王鹏说,“我也没有背叛二十四梯队意思,所以更不敢让你们谢。”

    洪涛司令说:“不管怎么说,主观上你是个有正义感的人,客观上你保护了抗日力量,所以我还是要感谢你。”

    王鹏问是不是黎政委回来了?洪涛司令说:“不错,黎政委受了轻伤,正在休息。”

    天亮后,周蒙他们被带到东关集市上。这时大家才注意到,天已经这么热了,四支队竟然还穿着棉衣。一个年轻的战士一边走一边从棉袄里向外扯棉花,他满头大汗,看来热得够呛。县保安大队里有人憋不住笑了。那个战士厉声喝道:“笑什么笑,老子是扯棉花,又不是拿虱子。”

    周蒙禁不住大吃一惊,这支部队竟然已经有两三千人!他们比着赛唱歌,《八路军军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一支接一支地唱下去,那歌声特别嘹亮,周蒙有种被铺天盖地淹没了的感觉。

    会场安静下来,主持人宣布开会,他首先介绍了洪涛司令员、黎玉政委、林浩副政委、副司令员赵杰,又介绍各部队的负责人,每介绍到一位,下面就响起热烈的掌声。介绍结束,黎玉政委讲话。讲抗日战争的形势,讲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重要性,讲四支队成立以来的重要战斗,讲这次攻打莱芜的原因。然后他宣布俘虏政策,除少数对莱芜事件要负责的人员外,其他人员愿意参加四支队的欢迎参加,不愿参加的就地释放。周蒙、谭远村、景照铃等共七人被押走,四支队许多战士到县保安大队和二十四梯队中寻找熟人,劝说他们参加四支队,结果被劝走了五十多人。

    黎玉政委亲自劝说王鹏参加四支队,王鹏没有答应,他说:“我听大哥的,你们现在把我大哥关起来了,我更不能参加你们的队伍。”

    “现在不可能立即放掉周蒙,毕竟他是梯队负责人,对这次罪行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黎玉政委说,“当然,我们也没想为难他们,但秦启荣必须给四支队一个说法,四支队在山东抗日有功无过,为什么总是和我们过不去?”

    黎玉政委的意思,想让王鹏给秦启荣带个话,双方坐下来好好谈谈。这个任务王鹏可以接受,但要求不愿参加四支队的人,由他带走。黎玉政委也同意了。

    王鹏一共聚起了五十多人,大家商量一下,决定先找秦启荣报告了再说。他们半夜赶到蒙阴,一打听,秦启荣的司令部搬到邹县去了。蒙阴的梯队招呼他们吃过饭,休息一个多小时,接着赶往邹县。秦启荣把侦察连长叫来臭骂一顿:“四支队南北两路同时奔袭莱城,你侦察连竟然毫无察觉,眼睛长到屁股上了吗?”然后把通讯连长叫来,口述命令马上派人传达到附近十几个梯队,务必天黑前带领人马赶到新泰县城集合。

    第二天一早,部队向莱城进军,先头部队传来消息,四支队已经退出莱城,连夜转移到泰山东部深山了。秦司令停下马,哈哈大笑,说:“这帮叫花子,最终还是吓跑了。”

    秦启荣当天率司令部进驻莱城,谭远村向秦启荣汇报,四支队主动把他们放了,而且要转告秦司令,四支队之所以突袭莱城,就是让秦司令知道,四支队有能力打仗,也有把握打胜仗,但以大局为重,不愿搞摩擦。秦启荣说那都是说出来好听,我几万人马能怕他们,他们是被吓跑了。

    秦司令决定搞一次热烈的庆祝仪式。谭远村知道秦启荣爱看戏,临时决定请“小阳春”演出。班主说那怎么成,年前人早就散了,这上哪抓人去?你就是抓来了还得彩排呢。谭远村说:“你就是现找孕妇生演员,也要把戏给唱成。”让班主列了一个单子,立马分头打发人去请。

    第二天吃过午饭,集场已是人山人海。戏台扎在东边,集场周围站着持枪的士兵维持秩序。秦启荣站在台上发表讲话。他说:“今天的集会,有两大喜庆,一是我大军英勇奋战,彻底赶走了多次制造事端的四支队,境内秩序井然;二是庆祝十一区政府重新成立,恢复工作。”他嗓音洪亮,只是话里的“啊”和“兄弟”太多。好不容易等他 “啊”完,县长谭远村讲话,接着新任区长上台发言,表示要为乡里鞠躬尽瘁。这时台下已经乱起来,此起彼伏的跺脚。大家眼巴巴的赶了来,其实只为看戏。

    谭远村精心制作了一副对联:秦司令运筹帷幄,别动队威震齐鲁。他计划三遍锣罢,即将开场,大家精力全部集中到戏台时,突然拉下来讨秦司令欢心。戏台下面前排备好了一排座椅,秦启荣、谭远村及附近有名的乡绅都坐在那里。三遍锣敲罢,哗的一声,两条竖幅垂下来,大家为这新奇的招式发几声喧哗,待看清上面的字便立即噤了声——那竖幅上写的是:打鬼子靠边站,搞磨擦是好汉。显然,竖幅被人调了包。

    秦启荣愤然离座,其他人也都跟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戏继续开场,但秦司令再也没在会场露面。

    唱完戏后“小阳春”的人一个不漏地带到学校里关起来。戏棚昨天就扎起来了,横幅是傍黑挂上去的,一宿了这戏台又没人看,谁换上的你上哪查?“小阳春”当然没人承认,没人承认也不让走。到了晚上也不让回去睡,十几个男女挤在一间学屋里,门口还有岗。然后又是没完没了的一个个审。各位演员都是郑班主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请来的,现在拿不到一文钱报酬不说,还不让走。所以大家把火都发到班主身上,把班主挤兑得恨不得杀人放火。

    第二天吃过午饭后,班主被秦司令的副官叫去了,刘副官说:“郑班主,你这回麻烦惹大了,你知道秦司令最恨的就是人家说他专搞摩擦。你看,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出了对联的事,这下闹得,活莱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让秦司令脸往哪儿搁?”

    郑班主说:“刘副官,这个罪名我可担不起。本来我们戏班早散了,谭县长非让把人弄来。那对联是谭县长安排人挂上去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中间让人换了,您不能怪我。我脑袋小,担不起这么大的帽子。”

    刘副官说:“哟,郑班主,你们莱芜人说话都这么不拐弯,不过脑子啊?戏场子是你的人在看着,对联换了不找你找谁啊?谭县长是你们的父母官,就算真是他的错,让你担起来你也得担。”

    郑班主说:“刘副官,你愿让谁担就让谁担,反正我不担,没这个道理啊。”

    刘副官说:“郑班主,你可别蹬着鼻子上脸。你见过当兵的讲理吗,要是讲理,那还是兵吗?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话你该听说过吧。也就是我脾气好,在这里和你磨牙,要换了别人,枪头子顶到你脑门上,不答应就开枪崩了你,你就没这么多废话了。”

    “那我求之不得。”郑班主说,“你一枪崩了我让我省省心,人是我请来的,这会一家人都埋怨我呢。钱是拿不到了,可我说过的话得算数,我就是卖房子卖地,也得给人家开工钱是吧?我是搭上钱还两头赚不出人来。”

    刘副官说:“照你这么说,你还真冤了――郑班主,我这也是端人饭碗受人管,我也不愿为难你。可司令可劲的骂我,我也没办法。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

    郑班主说:“什么主意?”

    “我们秦司令,也算是文人出身,最懂怜香惜玉。我看他对雪莲姑娘好像有些意思,如果你能做个红娘,把雪莲姑娘嫁给我们秦司令,不但人都放了,工钱还会加倍的赏。”

    郑班主说:“雪莲姑娘都许配人家了,这回她来唱戏,就是人家女婿陪着来的。我可不能做棒打鸳鸯的事。”

    “找了人家又没结婚,这年头悔婚的多了去了。我们秦司令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兵有兵,雪莲姑娘未必就一定不答应。”

    郑班主说:“这话我不能说,我不擅长这个――哎,我找个人替我去试试如何?”

    刘副官说:“郑班主,你不是耍我吧。我告诉你,人我看得紧紧的,荷枪实弹的兵在门口站着,你要耍心计,雪莲姑娘的命能不能保可就难说。”

    郑班主说:“那就算了吧,反正我自己不去说。”

    刘副官没办法,只好放郑班主出了学校。郑班主一溜小跑来到王俊逸家里,让王俊逸无论如何想办法,把他请来的一班人给放了,特别是雪莲姑娘,人家都有婆家了,万万不能出什么岔子,不然没法向人家老娘交待。

    王俊逸说我谁也不认得,有什么办法?

    郑班主说:“你家大小子不是干别动队吗?他和秦司令能过上话,这事只能求他了。”

    王俊逸说:“这事是谭县长弄起来的,你找谭县长说话不更管用吗?”

    郑班主说:“谭县长,他恨不能叫秦司令爹,找他没用。”

    王鹏带他的中队在城西叶马槽驻防,王俊逸陪着郑班主亲自来找王鹏。王鹏听说是为雪莲的事,连眼睛也没眨一下,说:“你们别担心了,我立马把人放了。”

    王鹏骑马带人赶到学校关押雪莲的地方,对两个门岗说:“换岗了,你们两个快滚。”

    两人说:“没有刘副官的命令,我们不能撤。”

    王鹏掏出枪说:“再不滚我一枪崩了你们两个信不信?”

    两人抱着枪跑了。

    王鹏闯进屋里,雪莲果然就在里面,她身边还有个粗壮的黑小子,个头比王鹏都猛。王鹏说:“这人是谁?”

    雪莲说:“啊,是王鹏啊。这是我男人,陪我来唱戏的。”

    “你已经结婚了啊?”王鹏看着雪莲身边的黑小子问。

    “没有,俺们一个月前才定了亲。”雪莲说,“俺们同村的,他是个榆木疙瘩,会打铁,叫李俊林。”

    所谓榆木疙瘩,就是人老实得有些不开窍。

    李俊林说:“我石匠活也会。”

    王鹏说:“我把哨兵打发走了,你们俩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雪莲说:“你放我们走,你自己怎么办?“

    王鹏说:“没事,我想办法。”

    王鹏把两人送出西门,说:“你们俩快走,专挑小路,别走大路,免得让人追上了。”

    王鹏回到驻地,警卫员小六子跑来找他,说周司令让立即过去。

    周蒙正在司令部等他,果然是问他私自放人的事,秦司令十分生气,让追查。

    王鹏说:“大哥,这人我必须救。”

    周蒙一听放走的就是王鹏当年的心上人,火气小了些,说:“你应该先和我商量一下,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哥。”

    王鹏说:“这事不能让大哥知道,大哥如果不放,对不住兄弟;放了,在秦司令那边没法交待。我还是一人做事一人当。”

    周蒙并不知道秦启荣要纳雪莲为三姨太的事,有些不相信,说:“不可能吧,这才来唱半天戏,就要娶人家当姨太――不管什么原因,人放了就放了。为什么放人,咱得寻思个说法。”

    王鹏说:“这有什么好寻思的,人家定亲了,还要强娶,这是什么狗屁司令。”

    周蒙说:“这话不能乱说,他要不承认你有什么办法?再说,若是真的,那更不能这么说,你让他脸面何在。”

    两人琢磨了半天,最后决定,周蒙担起这事来,就说雪莲老娘突然病重,托了人求王鹏,王鹏请求周蒙后,把人放走的。

    周蒙带着王鹏亲自去向秦启荣解释,秦启荣有些不相信,说:“没这么巧吧。”

    周蒙说:“可不是嘛!雪莲是王鹏的亲威,家里人来找他,他又找我,十万火急的,我想遇到这种事,秦司令也会同意的,就让王鹏把人放了。”

    王鹏还是憋不住插话说:“我听人说秦司令想娶雪莲当第三房姨太太,人家都定亲了,这怎么成。”

    秦启荣说:“老子堂堂冀鲁游击司令,娶仨俩女人有啥了不起,娶她当三姨太是瞧得起她!”

    周蒙瞪王鹏一眼,呵斥道:“你给我滚一边去。”又陪了笑脸对秦启荣说,“司令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我跟司令说实话吧,雪莲是王鹏当年的心上人,为了雪莲姑娘,当年他跟别人斗狠打架,当时就把人摔昏了,他以为摔死了人,这才跑出去被我收留。”周蒙把王鹏的故事添油加醋说给秦启荣听:“这小子在我手下这帮兄弟中,本领是最强的,枪法那是百步穿杨,大刀片子比我使的还好。当年我们去一个老财家,有个家丁不知好歹向我开了一枪,打伤我的胳膊,你猜怎么着?”秦启荣张大嘴巴,像听评书。“王鹏当头一刀,那个家丁脑袋被劈成两半,连同半个肩膀生生被劈了下来。”

    秦启荣只觉得脊梁上冒冷气。

    “这小子脾气倔,牛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小时候闯了祸他爹围着莱城要打死他,结果这小子一气之下把房子给点着了,幸亏救的及时才没酿成大祸。”周蒙见火候差不多了,说,“秦司令你看,我手下就是这号人,有本事,可难管呢,带兵的难处还请司令多多体谅。”

    秦启荣一拍桌子说:“老子就喜欢这样的兵。要是没有血气,男人还算男人吗?个把女人算什么,老子不能为了女人得罪了兄弟,王鹏你听我说,人放了就放了,我不是他妈小肚鸡肠的女人。从今往后,你只要好好干,前程不在周司令之下!”

    周蒙说:“秦司令,这是你大度,这件事王鹏和我做的都欠妥,你的情份兄弟记住了。”

    王鹏没想到事情这样结束,对秦启荣也是心里佩服,说:“秦司令放心,冲司令这份大度,王鹏也要好好干。”

    两个人告辞出门,王鹏说:“大哥,我小时候没有放火烧房子。”

    周蒙说:“不把你说得坏一点,老秦能这么痛快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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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鹏的婚事很让家人头疼,家里提了几门亲,他都不满意。这天问紧了,他说:“这年月,当兵的提着脑袋干活,说不准哪天就有去无回,让人家当寡妇?”

    他娘怪他说话难听,说:“你这个祸害,这么大了嘴里没句正词。”

    王俊逸本来对这事向来不太上心,但这回也沉不住气了,说:“正因为兵荒马乱,才更应该早成亲,为咱王家接续香火。”

    王鹏让这事闹得心烦,饭也不在家里吃,披上褂子回营房。

    莱芜县各区政府重新成立起来,各区也都成立区中队。周蒙的二十四梯队继续留在莱芜活动,每个月调防一次。人一多,约束不严,什么事都出,在老百姓中不断积累着骂名。他们与土匪无异的强取豪夺,与地痞一般的好吃懒做,都与那支铺干草吃窝头的四支队形成鲜明对比。王鹏约束部队严格,是唯一有些好名声的。老百姓见了王鹏也不那么怕。有一天,一个放羊的老头边放羊边唱:

    十八集团军,

    那个真是好,

    吃的是煎饼,

    铺的是干草,

    穿的衣服谈不到,

    冷热都是这一套。

    同志们呢,咱们慢慢熬,

    慢慢地就会熬好了。

    这歌王鹏曾经非常熟悉,这是《八路军军歌》,在四支队时,宣传队那些女战士还一遍遍教过他。他说大爷你过来,过来。老头见是王鹏,就赶着羊过来了,说:“老总,你叫我?”

    王鹏说:“你把刚才那曲儿再唱一遍。唱一遍我给你一个铜仔。”

    老头说你喜欢听我就唱,咱不要铜板。老头唱一遍,王鹏就扔到他脚下一枚铜钱,扔下五枚后,老头说:“老总,我喉咙实在不行了,等过一天我喝壶茶好好给你唱唱。”

                     

    秋深了,夜里醒来常常听到树上的叶子噼哩啪啦落下的声音。早晨起来屋面上已经常见到银白的霜。秦启荣的通讯兵通知部队,日本人有可能近期进攻莱芜,要做好撤退的准备。从县到区都在做着逃跑的准备。

    王鹏回家一趟,告诉家里人最好先出去躲躲。王俊逸说:“怎么,秦司令有那么多队伍,守不住莱城?”

    “根本就没打算守。”王鹏说。

    “你们都是白吃人粮食。”王俊逸拿烟袋锅把痰盂敲得当当响,“你们多少打一仗,也挡挡人眼。”

    王鹏母亲不同意丈夫的说法:“打又打不过人家,你让孩子去送死?”

    王俊逸说:“我不是针对他个人,我是针对他们这一帮人。去年还没见日本鬼子的影子呢,县长先跑了,国军的溃兵一路跑一路糟害老百姓,比日本人还可恨。我这回哪里也不躲了,我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不信日本人能把我怎么着。他们也是人,莱芜没人住了,他进城还有啥意思?”

    三天后日军从泰安向莱芜开来,还没进莱城,谭远村的县政府即从东关逃之夭夭,一直逃进了50里外的邓王庄。王鹏是下午得到日本人进莱芜的消息,他和周蒙的司令部一道向东部深山里撤退。他说:“大哥,咱叫什么队伍来?”

    周蒙说:“国民政府抗日游击别动队。”

    王鹏说:“我现在明白别动队的意思了,就是日本人来了,咱们都别动。”

    周蒙说:“你少说怪话,这是保存实力的办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四支队也不敢与鬼子硬碰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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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重归四支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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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进驻莱城的日本人有四百多,大队部驻在县政府大院。又在东西两关门外修起两座炮楼,晚上炮楼、城墙上都有日本鬼子巡锣。开始大家都不太敢出门,但几天过去了也没什么好怕的,孩子们先憋不住了,跑到街上去玩。日本兵在街上巡逻,那个领头的日本鬼子,远远的喊:“小孩子的过来,糖的大大的有,吃糖的干活。”说着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糖,走向孩子。孩子们都想吃糖,不想走,但又不敢拿。日本鬼子就一人一块分给他们,然后继续巡逻。

    日本人喜欢小孩的说法在全城传开了,大人见了日本人也不再怕,有的还点点头打招呼,日本人也笑着点点头。

    莱城除了多了鬼子巡逻,似乎没有别的变化。

    这天,鬼子翻译官敲着锣沿大街一遍遍的喊:“莱城商铺、旅馆、饭馆、车马店,所有做买卖的人听清楚,十点钟到皇军大队部大院开会,一个都不能少。”

    苏正曦来找王俊逸商量,去还是不去。王俊逸说不去怕是不行,咱们的商铺谁不知道?估计鬼子是要钱,鬼子兵总要吃喝的嘛。这时候开药店的杨先生也过来了,他的想法和王俊逸一样,去看看再说。苏正曦说,这可真是要命的事,我给了四支队20块大洋,秦司令非要40块,还差点要了我的命。这回日本人要我拿80块,这何时是个头!

    他们3人相约一起去县政府大院,门口有4个岗,还有1挺重机枪,进了门院子里还有十几个鬼子兵端着枪巡逻。院子里摆下了长条凳,已经有十几个人到了。10点钟开始开会,日本鬼子指挥官讲话,他讲一句,翻译官翻译一句。

    “我叫小林三郎,出生于大日本帝国北海道。我的父亲是个小商人,开了一家小杂货店。店虽然小,但作用却很大,它大大方便了人们的生活。你们都是莱城的生意人,你们的作用更大,没有你们,莱城就没法生活,也没了乐趣。因此,拜托诸位打开你的店门,开始正常营业。我在此保证,没人打扰你们的生意,我还可以保证,半年内皇军不会要你们一分钱的税。我知道从前你们的政府收很高的税,还有各种各样的人向你们索要钱财。皇军绝对不会,如果有人向你们要钱,请到我的大队部来告发,一定会让他受到重重的惩罚。

    “大日本帝国到中国来,并不是为了战争,而是为了传播文明。中国与大日本帝国,有着悠久的文明交流史,谁的国家更文明,就会向谁学习。1200多年前,那时候中国是伟大的唐朝,文明发达,世界瞩目,在当时的唐都西安,聚集了世界各国的商人。大日本帝国派出一批又一批遣唐使到中国学习,有许多人留在中国,甚至在朝廷做了官员。中国的大和尚鉴真,渡海到大日本去,带去了中国的农业、建筑业技术,为大日本的文明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当今世界,弱肉强食,中国和日本都受到了西方列强的侵略和压迫。大日本帝国自明治天皇始,锐意革新,在逆境中崛起,摆脱了西方列强的压榨。大日本帝国不希望他的邻国继续受到列强的控制,不希望你们的财富被列强巧取豪夺,不希望你们的亲人因国家贫弱而衣不蔽体、食不裹腹。大日本帝国有比西方列强更发达的文明,因此,希望把这种文明传播到整个亚洲,实现整个亚洲的共荣。

    “大日本皇军到莱芜来,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中国有句俗语,无规矩不成方圆,诸位只要按照皇军的规矩办事,你们的生意一定会越做越大,你们的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我希望从明天开始,不要再有一家商铺关门。如果有谁明天不营业,那就永远不许开业。拜托各位了。”

    小林说完,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后翻译官宣布会议结束,各人回去准备一下,明天一律营业。

    大家都有些懵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兴师动众把人集合起来,一不要钱,二不要粮,竟然只是要求开业,而且还半年不纳税。这几十年了,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好事。

    第二天沿街商铺都开门营业,小林挎着指挥刀带着十几个人沿着大街一家家看过去。走到西关的时候,突然从小巷里冲出两个人,向小林连开两枪,一枪击中他的胳膊,另一枪打死了他身后的日本兵。顿时城内枪声大作,城门关闭,警报嘶鸣,日本兵皮鞋踏过石板街的声音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夹杂着日本狼狗不停的狂吠。

    下午在东门外处决两名抗日分子,城楼上和城门内外布满了日本兵,两名抗日分子被结结实实捆在护城河边的柳树上。小林吊着胳膊亲自前往,他身后的两个日本兵各牵着一只半人高的大狼狗。翻译官手里拿个铁皮卷筒,对着人群喊话:“这两人是抗日分子,昨天在城内袭击小林少佐,今天依法处决。”

    小林一挥手,两个日本兵放开手中的绳子,两只狼狗向捆在柳树上的人扑过去。两个人拼命挣扎,无奈手脚被捆,裤子很快被撕烂,两只狼狗一边狂吠一边撕咬,两人的惨叫声和孩子、女人的哭叫声响成一片。很多人不敢看要走,但日本兵架上刺刀不许走。足有半个多小时,两人才被活活咬死,两条腿露出刺眼的白骨,柳树下是一大片血水。

    小林站到用沙袋临时堆起的台子上开始讲话,翻译官一句句翻译:“刚才的情景的确是异常残酷,生命如此结束实在是极大的痛苦。之所以如此,是要大家明白,大日本皇军对良民一律保护,但对抗日分子决不留情。

    “大日本皇军是为了和平、文明的目的来到中国,但总是有人不肯接受,那么必然要付出代价。所有的抗日分子,都是文明、和平的破坏者,没有他们,我相信,商人会好好的做生意,农人会好好的种粮食,孩子会好好的上学。可是,他们总是不想让你们过安稳日子,他们跑到城里来袭击大日本皇军,他们是大日本皇军的敌人,也是你们的敌人。对待敌人,必须以严酷的手段镇压。这是争取文明、和平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知道你们中有不少亲人参加了抗日武装,我也相信他们好多人是被骗去的,抛弃妻子不能照顾,丢下老人不能赡养,他们自己也吃不饱,穿不暖。对受骗的人,皇军会区别对待。请你们想办法把他们找回来,向皇军声明从此不再犯错,皇军既往不咎,而且每人还会发两块大洋的奖励;如果有人能够向皇军报告抗日分子的消息,皇军也会大大的有赏;如果不是自己回来而是被皇军捉住,刚才的两个人就是他们的下场。”

    众人回到城里,惊魂未定。王俊逸对女人说:“幸亏你没去看,不把你吓死才怪。鬼子说变脸就变脸,这才是他们的真面目。”

    女人一听两个人被活活咬死,虽没看到那惨烈的场面,但已经吓得脸色发白。她说:“这可怎么办,老大也在队伍上,要是被他们逮住了,那就没命了。你快去把他找回来,日本人不是说既往不咎吗?”

    王俊逸说:“你这是犯糊涂,日本人说既往不咎,谁知道是真是假?要是日本人下的圈套,那不是自投罗网?再说,谁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你上哪里去找?”

    王俊逸去找苏正曦商量,苏正曦也拿不定主意,而且他认为,就是找到了苏盛玉,他也绝对不会回家。

    “问题是,日本人要是知道咱们的孩子在抗日队伍里,他要找麻烦怎么办?”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两人决定再找一下药店杨先生商量一下。杨先生跟日本人学过医,会说日本话,也许会有办法。杨先生的意思,你们两位的儿子都在队伍上,这是全城人都知道的事情,瞒是瞒不住的,干脆向日本人报告一声,要求出城把儿子找回来。找不回来那也尽力了,日本人也没什么好说的。杨先生说他认识翻译官刘满才,这事可以找他想想办法。这个翻译官是泰安化马湾人,在济南日本洋行干过,日语说的很好,日本人进山东后,就当了翻译官。他非常贪财,经常白吃白喝,要想让他帮忙,没有钱根本办不到。两人各出五块大洋,把来意说明白。刘满才说:“我和太君说一声,你们最好把人找回来。”

    王俊逸骑着马向东,一路打听,一直到了莱芜与蒙沂交界的鲁村,也没追上二十四梯队。晚上住在一个老乡家里,老乡说:“我说老哥哥,你这样打听不是办法,如果让抗日队伍把你当奸细抓起来,那就说不清楚了。依我看,你也别这么浪费功夫了,你就回去说,没找到就完了,或者说你儿子打仗时被打死了,不就完了。再说了,孩子们抗日打鬼子,那是正路,你劝也劝不回。”

    王俊逸想想有道理,第二天天黑前回到莱城,晚上找到苏正曦,他也一样,根本打听不到四支队的情况。两人第二天再去找鬼子翻译官刘满才。刘满才说:“人人要像你们这样,出去转一圈就回来说没找到人,都这么应付皇军,要让皇军知道了,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两人连忙说明确实找了,但实在找不到。说到最后,原来刘满才还是想要钱,他说:“空口白说太君也不会信的,我也要买通小林太君身边的人,让他们也帮着说话才行。”刘满才张口要50个大洋。两人只吸冷气。刘满才说:“那你们另想办法吧。”实在没有办法,两人各出25块大洋,托刘满才在太君面前多多美言。

    接下来日本人搞户口登记,不是抗日分子的,才能发良民证。刘翻译官带着几个街头混混一户一户登记,登记到杨医生的门诊时,因为杨医生的妻子不能证明身份而拒绝发良民证。刘满才说调查需要花费,只要杨医生出十块大洋,就可代为调查清楚。杨医生坚持不给,说:“小林太君说过,如果有人敲诈钱财,可以直接向他告发,你不怕我告发你吗?”

    刘满才说:“我知道你会几句日语,可小林太君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那就两说了。再说,这又何必呢,大家都是为了养家糊口嘛,你给我方便,我也给你方便。”

    杨医生这回上了拗脾气,坚决不给钱,而且开始联络大街上的商铺,搜集刘满才敲诈勒索的证据。他对大家说:“我了解日本人,他们说过的话是算数的,如果我搜集到足够的证据,日本人就一定会处置刘满才这个王八蛋。”

    苏正曦、王俊逸首先在证词上按了手印,这个头一开,沿街商铺老板纷纷按了手印。

    大家公推苏正曦、王俊逸为代表,和杨医生一起去告刘满才。经过哨兵搜身,杨医生与苏王二人见到了小林司令官。杨医生直接与小林用日语交谈,苏、王二人一句也听不懂。但显然,小林非常生气,接过几十人按手印的状子,说了一句“八格牙路!”

    一会儿刘满才屁颠颠的跑过来,小林把手里的状子扔给他,刘满才脸都白了,对杨医生说:“杨医生,我错了,请你帮我求个情,放过我这次,兄弟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这种人的话以为我会信吗?你们这些人,比日本人还可恨。”杨医生不为所动。

    小林咆哮着,两个日本兵把刘满才押了下去。杨先生向苏、王二人翻译,小林太君要公开枪毙刘满才。

    苏正曦和王俊逸没想到小林办事这么痛快,但又觉得为此要了刘满才的命有些过了,因此两人让杨医生向小林求情。小林答应,可以饶刘满才一命,但必须严厉惩罚,除了把勒索的钱财全部交还,还要当众打50大板。

    “小林太君的意思是,他对刘满才这种行为十分憎恨,要用中国古代打板子的办法来惩罚他。下午就执行,让大家都来观刑。”

    三个人出了驻莱芜日军大队部,刘满才被告倒的消息很快传遍莱城大街小巷。下午日军大队部前聚满了人群,都来看打刘满才屁股。刘满才被押到,4个日本兵把他按到一张条桌上,两个日本兵各持一条扁担,直打得刘满才鬼哭狼嚎。有心人仔细数着,整整打了50扁担。打完后刘满才趴在桌上不动,不知是死是活。日本军医跑过来,往他屁股上涂药水。

    这件事让大家确信,日本人真是说话算数。所以家中有人参加抗日队伍的,不少人主动出动找,还真有十几个人被大人拉回来了,在日本人那里备一下案,就回家了,既没关也没打。

    这天杨医生找到苏正曦,说:“咱们生意人,总得有个自己人来为大伙办事。比如这次办良民证,如果是自己人来办,哪会有这么多周折。刘满才虽然被打烂了屁股,但保不准将来还有李满才、张满才。因此,咱们得推举一个人来主事。这个人必须德高望重,我看全莱城除了苏老板,没有第二个人了。”

    苏正曦像被狗咬了一口,连连摇手:“万万不行,杨医生,你这是害我。上回被日本人逼着当了20多天维持会长,险些让谭县长把我给毙了,还搭上了200块大洋。”

    杨医生说:“谭县长和刘满才一样,纯粹是为了诈你的钱。这回不一样,是我们大伙推举你出来给大家办事,到时候我们都可以给你做证。”

    “杨医生,你就饶了我吧。这事无论如何不能干。你想啊,日本人满意了,就把抗日队伍得罪了;日本人要是不满意了,以为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我可就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了。”

    无论杨医生怎么说,苏正曦抱定一个主意:不答应。

    这天小阳春郑老板来到嬴香源门头上,说有事到后面说话。到了套间里,郑老板拿出一个信封说:“有你的一封信。”

    苏正曦一看字迹,是儿子苏盛玉的。

    信很短,意思是抗日队伍也需要有个自己人当维持会长,将来可为抗日做贡献,其功绩与上战场无异,有抗日前线不可替代的作用。希望父亲以民族大义为念,出任莱城维持会长。

    “这小子,这不是坑爹吗?”苏正曦问郑老板,在哪里见到的苏盛玉。

    郑老板说:“苏老板,我只不过是为人代传这封信,不但没见过你家公子,就是捎信人,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事我要再仔细考虑,这是玩命的差事。”苏正曦想了想说,“我说郑老板,你是不是共产党的人?”

    郑老板连连摇手:“苏老板,你可别害我,这事开不得玩笑,我就是倒霉给你捎了封信,别给我惹来杀身之祸。”

    “瞧你这点胆子。你说就凭这么一封信,我要是真干了维持会长,有一天四支队把我当汉奸除了,我是有苦说不出,没人给我做证啊。”

    “你儿子不就是最好的证人嘛?你儿子是干什么的你不知道?连你儿子你也信不过,那你还信谁?”

    杨医生约了一帮人,去劝苏正曦出头为大伙办事,出任维持会长。苏正曦推辞不过,就应了。王俊逸在这件事上没起哄,他说:“老苏,你是要把自己放到火上烤啊。有些人,就是耐不住寂寞,非要弄得一惊一乍的才睡得着觉。”

    苏正曦说:“老哥,你就别笑话我了,这一街人,都齐了心来害我,你说我有啥办法。话说回来,大不了就是一死。再有本事,你我都没有三万天的活头,早一天晚一天罢了,想开了,也就无畏了。”

    莱城维持会正式成立那天,莱芜的日军又增兵了,从泰安调来两个中队,驻莱芜日军达到840人的编制,并在莱城附近新建方下、口镇、高庄、颜庄4个据点,控制了莱城东南西北的交通要道。

    这天晚上苏正曦有事出门,回家刚进大门,突然从门后窜出一个蒙面人来,一把抓住他的领口,举着一把短刀,低声说:“你给日本人办事就是当汉奸,中国就是坏在你们这些汉奸手里。”声音有些耳熟,但却想不起是谁来。

    苏正曦镇定心神,说:“大兄弟,我不是汉奸,大伙非要我出头,也是没办法。”

    “我不听你胡扯,”蒙面人说,“汉奸没有一个承认自己是汉奸的!”这时蒙面人的遮脸布掉了下来,借着屋里照过来的光线,苏正曦一下认出来,那小子是鲁王工坊门头的伙计朱小三。

    “朱小三,是你啊。”苏正曦脱口而出。

    朱小三见被认出,拔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说:“我不是朱小三。”

    苏正曦铁着脸回屋,女人也不敢问。他闷声抽完一袋烟,决定去找王俊逸谈谈。

    王俊逸一听,根本不相信:“小三这孩子规规矩矩,要杀你,那不可能啊。”

    “我这小五十的人了,还用得着说瞎话吗?是朱小三确定无疑,我对这小子印象很好,所以特别注意他。现在问题是要弄清楚他是哪方面的人,要是抗日队伍的人,我一嚷嚷,这孩子命就没了。”苏正曦说。

    “不管他是哪方面的人,不能让日本人知道,日本人多狠,让狼狗活活把人咬死。”王鹏娘担心的说。

    “问题是如果他这么盯上我了,我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俊逸,我这差事真不能干,朱小三这么点毛头小子,也敢拿刀来杀我,将来要杀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我也不主张你干,可是你干上了,恐怕再反悔日本人不答应。你也别急,找到小三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来到鲁王工坊门店,听到朱小三关着门在院子里唱莱芜梆子,仔细一听是两狼山杨继业碰碑片段:

    手捧着坐马肉心肝疼烂,

    吃一口心一跳泪如涌泉。

    叫马儿你莫要将我埋怨,

    我和你都为这大好江山。

    ……

    王俊逸说:“这孩子不知道啥时候迷上了莱芜梆子,天天就唱这几句,唱得荒腔走板。”

    苏正曦说:“你没听出来,他唱得杀气腾腾。”

    王俊逸上去拍门:“小三,我是你王大爷,开门,我到店里拿点东西。”

    朱小三住了嘴,一会儿门打开了,看到王俊逸身后的苏正曦,稍有些慌乱,但很快镇定了下来,打招呼说:“苏老板也来了。”

    两人进门,王俊逸说:“关门关门,到你住的屋里说话。”

    苏正曦见朱小三毫不慌乱,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但在灯光下仔细端详,刚才就是朱小三无疑。

    “小三,刚才你是不是去你苏叔家里了?”王俊逸说,“去了就去了,别怕,我和你苏叔也不是外人。”

    朱小三矢口否认。

    “小三,我看的清清楚楚,我不会平白冤枉你的吧。”苏正曦说,“我当时没大声喊人,也没去报告日本人,就是因为苏叔没有害你的想法。我干这个维持会长,也不是我愿干的,是大伙非让我出头给大家办事。”

    王俊逸也在一边帮腔。

    朱小三不再强辩,低下头,说:“我恨死日本人,也恨为日本人办事的人。”

    朱小三的家是莱城北20里的口镇。前些天日本人到口镇建据点,强行把炮楼周围的房屋给拆了。朱小三大爷的房子在村头,刚盖的新房子,全被拆平了,还把小三的大爷打断了一条腿。还有邻居家和小三青妹竹马的小娟,被两个日本兵糟蹋了,当夜投水自尽。

    “日本人在莱城不杀人不放火,那都是假的,离城远的村子,日本人杀人放火,强奸女人,坏事都做绝了!我杀不了日本人,我杀汉奸总可以吧。”朱小三怒视着苏正曦。

    王俊逸说:“小三,日本人在外头做坏事,我们也听说了一些,大家都恨日本人。可是你杀你苏叔,那就不对了。你苏叔这个维持会长,真不是他愿干的,这个我再清楚不过。日本人已经占了莱城,你苏叔不干这个维持会长,早晚会有人来干,如果换上一个一心帮日本人办事的,还真不如你苏叔。你想想看,你苏叔干过该死的事吗?”

    “小三,我也就是帮大伙应付着日本人,如果像去年那样,日本人呆个把月就走了,那我也就熬出头了。”苏正曦说,“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让你明白我的苦处、难处,我要真是做了昧良心的事,死在你手里也不冤,可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苏叔真是比窦娥还冤。”

    “我也后悔了,当时没动手,就是心里虚。苏叔,你该不会告诉日本人吧。”朱小三抬起头问苏正曦。

    “你个傻小子,苏叔要告诉日本人,还和你王叔来找你?”苏正曦说,“以后你别再杀苏叔就行了,要能帮着说说苏叔的好话,我就千恩万谢了。”

    “再也不敢了,我真是没用,就我这胆子,怎么杀得了日本人。”朱小三叹口气,对自己颇为失望。

    “好小子,亏得你胆子小,不然苏叔早没命了。”

    “小三,那不是胆子小,是你心底善良。”王俊逸说,“你一个人怎么杀鬼子?杀不了鬼子,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以后,可不准干这种傻事了,你出了事,我怎么向你父母交待?”

    朱小三说:“我真羡慕我鹏哥,还有盛玉哥哥。”

    苏正曦说:“他两个有什么好,光让老人担心了。”

    ?

    日军第二次进占莱芜,别动队有不少人没有撤出,他们大多是当地或附近区县人,已经弃枪回家,王鹏所在的梯队名存实亡,不久即编入高松坡旅。不单莱芜,他们在新泰、沂源、泗水等地恢复的政权也无一例外在日军重新进占时一夜之间崩溃:委任的县长随军撤走,区中队插枪回家。秦司令不仅在短短时间内地盘丢掉大半,号称的十几万大军真正存在的也不足一半了。

    等他们喘息稍定,发现日本人的威胁并没设想的那么严重,回头去收复他们放弃的地盘时,却发现已经没那么容易了。在他们纷纷撤退的时候,共产党的队伍却逆向而动,立即填补了被他们放弃的空间,在老百姓惊慌失措时带来了些许的安慰和依靠。别动队没有带出的队伍和插存的枪支也被四支队轻而易举地获得。而且更让他们尴尬的是共产党队伍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宣传,让老百姓都认为别动队并不真心抗日,就连小孩子也拍着手唱:“油饼队,吃饱睡,鬼子来了往后退”。如今仅靠他们眼下控制的有限地盘根本养不起这支队伍,去他们曾经控制而今拱手让给了共产党队伍的地盘筹粮筹款,无一例外受到抵制或者草草应付。他们的日子很难过。以至于部队不得不分成几股,秦司令说是去分头发展,其实是去自谋生路,以减轻司令部所在地的压力。

    周蒙、王鹏他们所在的高松坡旅插到章(丘)莱(芜)边境地带,这里地处莱芜北部偏僻之地,八路的势力也许未曾顾及。他们驻在虎口峪一带,这一条东西狭长十几里的山峪里分布着四五个村,村子都不大,老百姓都穷,为了站稳脚跟,他们学习八路的做法,给老百姓扫扫院子,挑挑水,但毕竟负担能力有限,他们窝头也吃不饱。这支队伍已经习惯于好吃懒做,如果就窝在这条峪里,早晚非出乱子不可。高松坡组织了宣传征粮队到峪外的村子去,说是秦司令大军的先头部队,筹集抗日军粮。但这些村子并不买秦司令的帐,说八路军就驻在前面村子,我们村子穷,从来不征粮,有时候还把战利品送给我们。别动队没那么多耐心,不再与这些认死理的老百姓浪费时间,就扛着枪挨家挨户征粮。在征粮的过程中,这支队伍的老毛病又犯了,仗着手里有枪,对年轻媳妇姑娘动手动脚。他们的恶名很快传开了。

    一个月后,他们到东上崮征粮时被拒之门外。东上崮是方圆十几里内的大村子,村子周围筑有三米多高的围墙,黄旗会在村里安了宫,会众有一百多人。附近村子也都成立了各种会门,打红旗的叫红旗会,打黑旗的叫黑旗会,他们多少都有些迷信,临阵前先念咒,据说刀枪不入。王鹏他们到达寨外时黄旗会吱呦呦把寨门关上了。

    下面的人喊:“我们是秦司令的别动大队,是来征抗日军粮的。”

    上面的人回道:“不管哪一部分,不抗日不给粮。”

    别动队的人说:“我们怎么不抗日了?”

    上面的人说:“八路军是真正抗日的队伍,前天还在章莱路上伏击过鬼子兵,还缴获了一把指挥刀,没听说你们在啥地方打过日本人,你们也拿出一件缴获的东西来咱瞧瞧?”

    别动队的人说:“乖乖的交出粮来,要不惹火了爷们,打进围子杀个鸡犬不留。”

    上面的是个小年轻,不知轻重,唱道:“油饼队,吃饱睡,鬼子来了向后退。”

    别动队里有人砰的开了一枪,那一枪很准,把毛头小子的手腕打穿了,手里的红缨枪落到寨墙外。那小子哎哟一声,哐哐敲起锣来,一面大喊:“高旅来了,高旅开枪打人了。”

    王鹏连忙阻止:“不能开枪,不能开枪!”

    带队征粮的是高松坡的小舅子王连仲,眼睛长到额头上,谁的话肯听?所以继续噼噼叭叭向寨子上打枪。

    突然寨内鼓号齐鸣,寨门吱呦呦打开了,头裹黄巾手持大刀长矛的人群呐喊着冲出来,征粮队一时愣在了那里,枪栓还没来得及拉,大刀就劈过来,长矛就刺过来,眼看着有人被砍翻在地。征粮队立刻被冲散了,三个一伙五个一团抱头乱窜。路上不断被其他村的黑旗会或者红枪会截杀。王鹏他们五六个人不辨东西南北一直向前跑,等过了河才把追杀的人甩掉了。经过了这番奔逃,一半人手里的枪丢了,跑得满头大汗。他们躲在一个小洼地里休息了一会儿,发觉辨不清东西南北了。有人说他们正向南走,有人说是往北,也有人说往西。而那天又是不见一丝阳光的阴霾天气,没有任何可以作方向的标志。最后王鹏决定既然是从河那边过来的,再沿路回去,找到了上崮也就不难找到回去的路。

    翻过山头,他们沿山谷走出去,在谷口遇到一个正在刨地的姑娘。天已经有些热了,她的大红棉袄放在地头,只穿贴身的衣服。有人说把她叫过来,问问这是什么地方。那女子被叫住了,回过头来的时候,王鹏认出来了,正是雪莲姑娘,雪莲也认出了王鹏,问:“王鹏,你们这是去哪呀?”

    王鹏说:“我们,我们掉向了,辨不出东西南北。你怎么在这里?”

    雪莲说:“下面就是俺们吉山村,这是我家的地呢。你们这要去哪?”

    王鹏说:“回虎口峪。”

    雪莲说:“虎口峪在北面,你们怎么向南走?”

    王鹏说:“哎呀,我们不是往北走吗?我们都掉向了。雪莲,你能给弄口吃的吗?”

    雪莲说:“到家门口了,怎么也得吃顿饭嘛。走,走,都跟我进村吧。”

    这时南边响起军号声,几个人都神经质地紧张起来。雪莲说:“南边村里驻着四支队独立营,远着呢。你们跟我进村没事的。”

    那几个都说:“营长,我们还是在村外等等吧。”

    王鹏说:“也好,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弄点吃的来。”

    路上王鹏说:“雪莲,你知道我们是哪部分的吗?”

    雪莲说:“秦启荣的高旅呗,我一看你们的衣裳就知道了。王鹏,你怎么还跟着这帮人混。秦启荣高松坡,鬼子来了就换窝,老百姓都知道不是好东西。”

    王鹏说:“不跟他们跟谁?我们都跟四支队多次交过手。”

    雪莲说:“那有啥,你要真想参加四支队,我找人说说去,四支队莱芜独立营指导员你知道是谁?就是苏盛玉。独立营里有不少人干过秦启荣的别动队呢。”

    到了雪莲家里,雪莲娘听说王鹏就是上回救回雪莲的大恩人,连连拍着大腿说:“我的娘哎,咱的大恩人到了,快做饭!”听说还有人在面等着,说:“干嘛在外面等啊,家里又不是坐不开,快叫到家里来。”一面打发雪莲弟弟去借瓢面来。

    王鹏把五六个人从村外带进来,一进院子就闻到萝卜疙瘩汤浓郁的香味,几个人的喉头忍不住都动了几下。他们都饿了,吃得特别香。雪莲说:“天不早了,到虎口峪还有小二十里路呢,我看你们在村里住一夜,明天一早回去也不迟。”

    王鹏知道雪莲的意思是让他留下,去跟南边的八路军谈谈,他没拿定主意,但很有些心动,就对那几个说:“雪莲姑娘不是外人,她让咱留下来不会有事的,正好,我还有几个老相识,既然来了,我也抽个空去看看他们。”

    雪莲带王鹏去了南边的村子,接待他的是四支队莱芜独立营的秦排长。他说:“这你可以放心,只要真心抗日,不管什么人,我们都欢迎。独立营里就有好些人是从谭远村的中队里吸收来的。”

    王鹏说:“我认识你们苏盛玉指导员,最好能和他谈谈,我才能放心。”

    吃过晚饭后,苏盛玉果然来了,一口一个王鹏兄弟叫得特别亲。苏盛玉身上有股气势,让王鹏有些肃然起敬。苏盛玉显然觉察出了王鹏的拘谨,说:“兄弟,我还是苏咸菜,你还是王鹏子,没什么好见外的。当年如果没有那个石成玉在中间胡搞八搞,咱们兄弟也不会分开。八路军是真正打鬼子的队伍,你们都是有血性的男人,应该回到这样的队伍里。”

    王鹏说回去再做做大哥的工作。

    苏盛玉说:“万一你大哥不肯来,你带着弟兄们过来也行,再不行,你一个人过来我也照样欢迎啊。”

    回去的路上,雪莲说:“王鹏,我快要结婚了。”

    王鹏心里一跳,像丢失了什么东西,问:“啥时候?”

    雪莲说:“日子选在下半年,具体日子还没最后定下来,那边催得紧,可是我心里总拿不定主意。你不知道那个人,太老实,一句话也没有,你说孬吧,别的啥毛病也挑不出来。”

    王鹏无话应答,两人默默走了很远。

    第二天一早,苏盛玉派了一个通讯兵来给几个人带路,一直送过了上崮寨。回到虎口峪已经过了晌午,高松坡旅长说:“你们总算回来了,还以为你们被捉了去呢。你们几个都编到三团,统一由周蒙团长指挥。赶快吃饭,马上准备行动。”

    原来部队要集结重兵攻打上崮寨,决心拔掉这个钉子。王鹏坚决反对,说:“高旅长,我们要想站住脚,就必须与老百姓搞好关系,这样靠打打杀杀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在这一点上,我看咱们要好好向八路军学习学习。”

    高松坡说:“王营长,你不是被打怕了吧?你要怕,就留下来守旅部。我就不信堂堂国军竟然拿不下一个小小的寨子,我们手里的枪竟抵不过大刀长矛!”

    王鹏把周蒙叫到一边说:“大哥,你劝劝姓高的,我们要想在这里站住脚,这仗就不能打。我听说上崮这一带村村都安了会宫,黑旗会、黄旗会、红旗会他们搞了联合,哪个村里有事别的村里都来打支援。还有,南边驻着八路军,他们和这些会门搞统战,不会袖手旁观的。我们一不熟悉地形,二没有老百姓的支持,这仗怎么打?不是让弟兄们去送死吗?”

    周蒙说:“高旅长这人,你看是听人劝话的吗?我们自个儿留点神,该撤时腿脚麻利点就是了。”

    王鹏不愿参战,要求留下来守卫驻地,高松坡同意了。到了太阳快落山时战斗打响,王鹏在虎口峪听得见密集的枪声,响了很长时间,然后枪声时密时疏,时急时缓,断断续续地响着。王鹏睡一觉醒过来,月亮已经正南,零星的枪响在不经意间传来一声。

    月亮转到西山头的时候,部队零零散散的地回来了,一看那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道堂堂国军真的没打过大刀长矛的老百姓武装。

    天亮后整理队伍,回来的只有四百二十多人,受伤的有二十一人。就算再陆续回来一些,也不会超过五百人!队伍药品极少,除了三个重伤员,其他受伤者连消炎药也没敷,把虎口峪里两户药房先生都带来了,凡是清热解毒的中药都拿出来,用锅熬了让伤员喝,弄得大半条山峪都是中药味。周蒙肩上中了一枪,取出子弹后开始发烧,三天水米未进,王鹏守了整整三天三夜。周蒙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但知道守着他的是王鹏,昏迷里握住王鹏的手,口里含混的叫着兄弟。

    过了几天,伤员伤势稳定了,部队离开虎口峪,退进章丘境内。章丘南山有秦启荣新封的梯队,有二百多人,他们与章丘城里的汉奸伪军关系不错,日子好过些。高旅就与他们混驻在娘娘庙一带,沿章莱路长城岭、曹范、埠村摆下铡刀,捉住莱芜人不论男女老幼一概问铡!两天时间铡了十几个过路的莱芜人,一时间章莱路上无人敢过。

    这天,王鹏去看周蒙,周蒙说:“王鹏,我受伤这些天一直是你守着我,听人说,你三天三夜没睡。”

    王鹏说:“我受了伤,大哥也会这样待我的。大哥,我今天来,有件事和你商量。”就把见苏盛玉的事说了。周蒙沉吟了好久,说:“王鹏,你实在想过去,就去吧。我不行啊。当初离开四支队是我做的决定,我怎么再好回头?你不一样,你可以说是我逼着你离开的,再说,你和苏盛玉是老关系,他会照顾你的。我就不一样了,我当过秦司令的梯队司令、团长,和四支队结怨,哪一样少过我呀?”

    王鹏说:“苏盛玉说了,只要真心抗日,既往不咎。”

    周蒙说:“王鹏呀,现在人家需要咱去充实队伍,当然会这么说,可等天下太平了,这亲疏就看出来了,帐还是要仔细算的。你去可以,但兄弟们不要带走,我实在放心不下。”

    王鹏说:“别人不带的话,小六子我得带上,这孩子一直跟着我。”周蒙同意让小六子跟着。

    下午临走时,王鹏来向周蒙道别。周蒙的伤已经没有问题,只是人消瘦了许多。王鹏到了门口,周蒙喊了一声:“兄弟保重。”王鹏回过头,看到周蒙消瘦的脸上滚满泪水。周蒙说:“王鹏,咱们和人家结怨太深,你可要事事小心!”

    周蒙很伤心,情份最深的兄弟也离开他了。从蒙山里拉出来的弟兄,在几次战斗中,已经死了十七人,剩下的做了营长、连长,最不济的也当了通讯排长。弟兄们分开久了,心也散了,只有王鹏始终守在身边。周蒙正在伤心的时候,门口一暗,王鹏走了进来。周蒙惊喜的说:“王鹏,你怎么回来了?”

    王鹏说:“等大哥伤好了我再走吧。”

    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周蒙王鹏接到通知到高松坡旅部参加会议。旅部戒备森严,每个进入会场的人都必须交出武器由警卫连保管。高松坡身边坐着个瘦高个,是秦启荣的参谋长,姓曲。他是代表秦启荣出席会议。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全旅要投降日本人,加入皇协军。当然曲参谋长没有用投降一词,他说:“救国的方式可以有多种,曲线救国是最难的。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就是藏在敌人身边的国军火种。你们要学宋朝的王佐,身在金营,心在大宋;你们要做三国的徐庶,身在曹营心在汉。你们名义上是日本的皇协军,但实际上你们是党国的曲线救国军。日本人早晚要失败,要退出中国,最终的威胁不是日本人,而是八路。八路的发展已经对党国构成了极大威胁,日本人投降时,他们占领的地盘是完整地回到国军手里,还是被八路巧取豪夺了去,你们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你们与正面战场的国军一样,都是抗日救国的中坚。你们编入曲线救国军,职务都要提升一级,吃穿住行都要比现在好上百倍。这些都是和日本人协商好的。”

    大部分人都高兴,只有一个姓董的营长当面提出来,他不能当汉奸,他的父亲就是被日本人杀死的。

    高松坡早有防备,说:“那你也去陪你老爹吧。”一挥手,卫兵进来,把董营长拉出去,砰的传来一声枪响。

    高松坡黑着脸说:“我最恨的就是不遵军令的人。你们谁还学董营长,现在提出来不晚。”

    无人敢应声。

    日军一个少佐亲自到高松坡旅宣布收编方案。日本人对他们并不能完全放心,要他们分散到济南、章丘、张店、博山等地。周蒙他们团要到博山受降,改编为矿区警备大队。下午五点多,在博莱边境的源泉镇宿营。王鹏找到周蒙说:“大哥,那天在会上没法说,说就死路一条。我这个人吧,不抗日行,做个平头老百姓也成,可是要去当汉奸,帮着日本人打中国人,这事我干不了。如今你的伤好利索了,我得想办法走。”

    周蒙知道留不下他,说:“兄弟,你走吧,咱弟兄们不能全做了汉奸。你去那边,一定想办法找到苏盛玉,别人的队伍你千万别投。”

    周蒙拿出一把大洋拍到王鹏手里,说:“这是我从军饷里挤出来的,就这么多,你带上。那边纪律严,手头钱不方便。”王鹏要推辞,周蒙只是紧紧攥攥他的手。王鹏知道再辞也是多余。

    高松坡的小舅子王连仲带着二十多个人,还有两个日本人同行,名为向导,实为监督。周蒙当着王连仲的面,对王鹏说:“王鹏,我没烟抽了,你去镇上看看买几包烟来,别忘了也给王副官买几包。”王连仲很高兴,说:“快去快回。”王鹏说:“让小六子陪我去,两个人有个照应。”王连仲说:“多带个人好,这年头,哪里也不太平。”又打发他手下两个人一起去。

    镇上杂货铺还没关门,四个人买上烟,全是王鹏出的钱,王鹏很大方,给那两个人一人买了两盒,两个人很高兴,直夸王营长够兄弟。往回走了一段,王鹏突然说:“六子,我的枪呢?坏了,忘在杂货铺了,快去给我找回来。”六子飞跑着回去,王鹏说:“这小子我不放心,你们两位稍等,我得亲自去找,别让掌柜窝起来了。”

    王鹏喊着“六子”追了上去。六子正在杂货铺和老板交涉,王鹏一把拉住他说:“枪找到了,快走。”

    出了门拉着他一路向西,六子明白这是要逃走,说:“咱们要投八路去?”

    王鹏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两人只管向西跑,很快钻进山里。那天是十五,月亮很好,借着月光一直向着西南方向走下去,走了整整一宿。过了十几村子天才亮了,他们向一个早起拾粪的老头打听去到莱芜的吉山还有多少路。老头说那还远着呢,往正西走,还有十五六里路。

    王鹏走到一个叫青杨行的村,正立集,有唱戏的,卖小吃的。两个人在一个豆腐摊上吃了韭花热豆腐和火烧,又买上十几个火烧带在身上。

    他们一路打听吉山村怎么走,独立营在那里驻扎。结果后来有几个人不远不近地跟了他一段,在一个村口突然扑上来把他们绑住了,那几个人正是独立营的,以为王鹏是鬼子汉奸派来的奸细。王鹏放了心,说你们把我交给独立营苏盛玉吧,我正要找他。那三个人说:你想的不孬,你想探出营部驻哪,我们还没那么笨。推推搡搡把王鹏押到一个村里,去找排长来审讯。那个排长一来,王鹏就放了心,上回雪莲带他去找苏盛玉,见过这个秦排长。秦排长说误会误会,我们刚开了会,要求提高警惕严防奸细打探消息,第一个战果就把你给逮来了。

    王鹏要求跟着苏盛玉干,秦排长说:“刘指导员他们带着营部去莱东了,那里的区队刚成立,要求过去盯一段。”

    王鹏说:“咳,我就是从莱东过来的,要早知道,我直接去不就省事了。”

    秦排长劝他先留在区中队,等苏盛玉回来了再找他也不迟。王鹏执意要去苏盛玉的营部,秦排长无奈,只好安排人第二天一早送王鹏去莱东。

    苏盛玉就驻在莱东常庄区南文字村。两个人见了面都很高兴,王鹏仿佛攒了一肚子的话都要在今天说出来。苏盛玉那时正在搞一个特训班,下午搞队列操练,原定的教员突然病了,苏盛玉就让王鹏顶上去。

    王鹏说:“我行吗?”

    苏盛玉:“说怎么不行?你们不是搞过好几次整训吗?”

    王鹏说:“那可都是别动队的把式。”

    苏盛玉说:“管他谁的,管用就行。”

    王鹏就去当教员,很卖力,一下午基本没有休息,把特训班那些小伙子累得个个精疲力竭。吃过晚饭,家近的回家睡觉,家远的就住在南文字村,苏盛玉亲自给他们上识字课。晚上王鹏被安排到苏盛玉住的那间屋子里。里面有口大锅,一盘小炕,堆满了杂物。两人挤在那盘小炕上,彼此贴得很紧,翻身都要小心。炕上烧过火,热乎乎的,两人并排趴在炕上拉呱。

    王鹏回顾自己这些年来的曲曲折折,感慨万千。他心里一直有个疑惑,问:“贤才,你说国民党、共产党,都是中国人,有啥不一样,干嘛要这党那党。”

    “不同的党,代表不同人群的利益。国民党代表的是封建官僚资本主义的利益,是压迫穷人的党。共产党是代表老百姓的利益的党,是为老百姓说话的。”苏盛玉尽量浅显的给王鹏解释。

    “共产党为啥要代表穷人的利益,代表有钱人的利益有啥不好?”王鹏还是不能明白。

    这个问题还真把苏盛玉憋住了,就像大人突然被孩子一个天真的问题问住一样,他考虑了一会儿才说:“国民党掌握着政权,他已经代表着有钱人的利益了,共产党想代表人家也不需要。正巧呢,这个社会没有人为穷人说话,所以共产党就站出来了。因为共产党为穷人说话,所以得到穷人的支持。”

    “哦,是这么个意思。”王鹏还是不能完全明白,“你们家是莱城数得着的富户,算不上穷人,你为啥参加共产党,共产党不是穷人的党吗?”

    “我家富不富,与我想不想为穷人说话是两回事,同样,家里富不富与加入不加入共产党又是两回事。比如四支队,有不少人原本就富家公子少爷,他们看不惯这个穷人受欺的社会,所以也参加共产党。”

    “我在国民党的队伍干过,也在共产党的队伍干过,我发觉,国民党征粮来硬的时候多,共产党来软的时候多。原来弄不明白,照你的说法,共产党是代表穷人的,所以要讨好穷人,不能硬来。”

    王鹏仰头看着房梁,集中精力想问题,想了一会儿说:“你看是不是这样,就好比咱小时候打架,国民党带着一帮有钱人,共产党带着一帮穷人。国民党有钱,但有钱人怕死,钱不能替你往前冲;共产党穷,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穷人敢拼命。所以,国民党和共产党要打架的话,国民党不一定能赢,共产党不一定能输。”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分析国共两党。”苏盛玉哈哈大笑,“不过现在来了日本鬼子,国共两个兄弟必须站到一起,共同对付这个敌人。就像兄弟两个,平时不和归不和,但受到外人欺负的时候,就要团结起来,两个拳头对外。”

    “不过,现在这两个拳头自己打自己的时候还是不少。”

    “那也没办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嘛。”

    第二天王鹏一觉醒来,身边已经没了人,听见院子里唰唰响着扫帚扫地的声音。北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同志,你看,又让你起早了,快住手,我扫我扫。”那是房东大娘的声音。“同志”这词儿让王鹏感到有些新鲜,他们的队伍,老百姓都称老总。他要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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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智取辛庄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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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有人从辛庄赶集回来说,辛庄要驻鬼子,正在修据点呢,邻近四村的人都要出工修炮楼。莱芜三面环山,常庄区属东部山区,从常庄往西翻几道山就到了开阔的泰莱平原。辛庄就坐落在东部山区与泰莱平原的交界处,向西可控制泰莱平原的整个东部大片,向东可监视东部山区,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这是鬼子除莱城、吐丝口外第三个重点控制区域。苏盛玉在营部开了个会,决定冒充修炮楼的去探个虚实,瞅机会敲鬼子一家伙。会议决定由苏盛玉带常庄区中队长三等人去辛庄。王鹏要求同去。他说我都过来十几天了,寸功未立,不能总是这样白吃闲饭。苏盛玉知道他立功心切,答应了他的要求。

    第二天天不亮三个人就出发,赶到辛庄村外时正有三三两两的青壮男子向村里走去,很容易就混进去了。鬼子同时开工修建两个炮楼,一个建在村中间的十字路口,有七八个鬼子在那里督促,晚上他们就住在挨近炮楼的两间面街的房子里;另一个炮楼建在村北岔道口,同时还围着村子挖一条四米宽四米深的防护壕,那里鬼子多,有三十多人,晚上他们就住在小学校里。中午饭后,三人偷偷回到南文字村,召集营部和常庄区队战士,准备晚上搞袭击。这次行动的目标是消灭街里的鬼子,行动分成三个组,一组由苏盛玉带领摸进街里,袭击鬼子;二组由王鹏带领,集中力量封锁村北学校里的鬼子,防止他们增援;三组由常庄区中队长带领,负责剪断两个炮楼之间的电话线,并作为机动队,打击鬼子的互相支援。行动以第一队为主,第一队没有行动之前,两队都不能首先开枪惊动鬼子。

    晚上九点多开始行动,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急行军,接近了辛庄村。王鹏的一组和常庄区队的一组在村北进入阵地,王鹏一组埋伏在村口桥北头,借助一个小荒丘,火力封住学校大门;常庄区队那个组埋伏在桥南,准备打击南来或北下的的鬼子。月牙弯弯,地上铺满了冰霜一样的月光。王鹏他们勾着枪机,攥着大刀,卧在瑟瑟作响的米蒿丛里。等啊等啊,总听不到街里的动静。等得实在不耐烦了,王鹏叫上一个带短枪的队员陪他到街里去看看,嘱咐其他队员南边打响了,这边鬼子一露头就开枪。

    两个人沿着大街向街中心摸去,走一走躲一躲,快到街中心时,看到修了一半的炮楼下面停着几辆摩托车和一辆小汽车,白天的时候没有这些东西,莫不是鬼子增兵了?两人听到东面有说话的声音,走进胡同,一个朝南的大门开着,里面几个人点着一盏小油灯择芹菜。两人进去,把几个人吓了一跳。王鹏说:“别害怕,我们是八路军。这村里驻了多少日本鬼子?”一个年纪大些的抖着干枯的手指说:“这里,这里鬼子可多了,有三百多人。”

    王鹏说:“胡说,白天我还修过炮楼,只有七八个鬼子。”

    老头说:“是今天晚上八点多才开过来的,我们是被押了来给鬼子做饭的烧水的。南街北街前街后街都住着鬼子。”

    情况看来发生了变化,两个人准备撤回去,可是又不甘心。王鹏说咱去那临街的房子看看,你敢不敢?那个队员说怎么不敢。两个人爬过去,悄悄趴到窗口上,拿手指沾了唾沫在窗纸上一捅,戳开一个小洞,王鹏向里一看,两盘炕上全是鬼子,都盖着草绿军大衣和军用毛毯,秃光光的脑袋整齐的排着,个个鼾声如雷。墙角里是个带烟囱的大铁炉,炉边小凳上点着蜡烛,依墙靠着一排大枪。房门已经很破,鬼子在门上挂着块油布,王鹏轻轻掀起油布,示意那个队员轻轻地把门推开一条缝。王鹏指指里面的枪,那个队员心领神会,斜身进去,拿了一支枪递给王鹏,拿第二枝时不小心碰倒了,哗啦一声震得两人心口猛跳,但鬼子并没醒,只有一个鬼子翻了翻身又睡着了。连拿了三支枪,王鹏摆摆手两人悄悄出了门,躲到南街黑暗处,向枪膛里压子弹,可是横压竖压压不上。那个队员说你真笨,我给你压,他拿过去也压不上――那是他们第一次摸三八大盖枪。突然从街口摸过好些人影,两人卧倒,走近了才看出是苏盛玉带领的那一组。他们人多,不敢走大路,绕了一个大圈从南街进村。

    苏盛玉小声说:“你跑过来那边有事怎么办?”

    王鹏说:“我嘱咐好了。”

    大家看到他们手里的大枪都很羡慕,王鹏说从鬼子屋里拿出来的,里面还有很多,鬼子睡得死狗一样。王鹏说你们有种的跟我进去砍鬼子拿大枪。苏盛玉让其他人就地卧倒,两个战士跟他们进了房间,王鹏举起大刀站在鬼子炕头做好砍的架式,苏盛玉手里是把指挥刀,是在章莱边境伏击鬼子时缴获的,他也做好劈的架式,那两个队员向外递枪。王鹏刀下的鬼子翻了翻身,他沉不住气了,一刀砍下去,鬼子连吭也没吭一声。苏盛玉那把指挥刀太轻,一刀劈下去没劈死鬼子,那个鬼子一骨碌爬起来,嗷嗷尖叫,这一下把其他鬼子吓醒来,鬼哭狼嚎,乱蹦乱跳,举着毯子向两人扑打。慌乱中把蜡烛扑灭了。苏盛玉喊快撤。两人蹦出门来,王鹏躲在门边,鬼子不敢出门,拿枪向外乱捅,王鹏一刀下去,把那支枪砍到地上,鬼子惊慌失措,竟把一床毯子扔出来,王鹏用刀挑起来搭到肩上。

    突然南街东街吵嚷声四起。王鹏这才想起来告诉苏盛玉,这村子里驻进了三百多鬼子。苏盛玉埋怨他怎么不早说,快撤。两人决定直接往北撤,王鹏跑在前面,一边跑一边喊着口令,以免与北边自己的人闹了误会。他们冲到村北桥头,学校里的鬼子向外冲,埋伏的人一阵枪响,冲在前面的几个鬼子倒下了,其他的鬼子吓了回去。南边村里已经闹成一锅粥,苏盛玉说不能恋战,快撤!他腰里别着一支小号,哇哇吹一通,这是撤退的信号,大家合作一路向东北山沟里钻去。鬼子的炮也响起来了,却是向西向南乱轰,炮弹闪着亮光嘶叫着划破夜空,哐的一声,落地处腾起一片烈焰。大家一边撤一边看后面的热闹,说:“小鬼子的家伙还真是厉害。”

    独立营闯进鬼子窝砍鬼子夺大枪的事儿神话般在常庄区传开了,王鹏连劈四个鬼子(有的说五个)更是传的神乎其神。他们收获的七条大枪三条留给常庄区队,四条留在营部。王鹏那条绿军毯经苏盛玉批准没有上缴,送给了房东。房东老大爷很高兴,说:“你这个孩子真是胆大。你们闯到鬼子窝里就不怕?”

    王鹏说:“怕个蛋,他们光着腚在炕上乱蹦,也看不出比咱中国人能到哪里,怕他个蛋。”

    房东大爷说:“我听说你刀耍的特别好。”

    王鹏说:“我是跟我大哥学的,可惜我的刀有次打仗的时候丢了。”

    房东说:“叔给你样宝贝。”

    房东找来梯子,爬上房梁,拿下一个落满灰尘的油纸包,一层层打开,原来是把铁环大刀,没有一点锈迹,用指一弹铮铮作响。

    房东说:“这是我爷爷干义和团时留下来的,听说是从清宫一名四品带刀侍卫手里夺来的,都多少年了,你看都没生一星锈。”

    王鹏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向木桩上一劈,没用多少力气竟然拦腰截断。王鹏十分得意,喜得合不拢嘴,说:“叔,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舍得拿出来。”

    房东说:“我当然不舍得,要卖,一百块大洋我也不卖,这可是把宝刀呢。眼下你不是杀鬼子嘛。平常的刀你顶了天杀三个,有了这刀,我保管你杀他六七个不兴喘一口气。”

    王鹏想了想说:“这事我得和苏营长汇报一下,八路军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房东说:“这是我给你的,保证没事。”

    王鹏找到苏盛玉,苏盛玉说:“行,你拿着多杀几个鬼子就是对房东的最好报答。”又说,“王鹏,这次行动,你机智勇敢,大家都很佩服。我和指导员商量一下,决定成立营直属队,你来当这个队长。”

    王鹏说:“我刚来没立什么功,恐怕不能服众吧。”

    苏盛玉说:“你在别动队都当到营长了,一个直属队长肯定能干好。我再给你配个指导员,帮你抓抓政治工作,你们要搞好团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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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王鹏奉命参加会议,原来有一个重要会议要在常庄召开,四支队二团也过来增援,负责会场安全。莱芜独立营负责外围警戒。会议开了一天半,次日下午王鹏他们撤回到驻地。独立营召开会议,传达会议精神。原来这次召开的是泰山专署、泰山军分区成立大会。泰山专署包括莱芜、新泰、章丘、博山、历城、淄川、蒙阴七个县,要以莱芜为中心,建立泰山区抗日根据地。泰山军分区负责领导泰山区的抗日武装工作,莱芜独立营抽调部分有战斗经验的同志与四支队二团的部分同志组成泰山军分区直属营。经泰山军分区研究决定,苏盛玉任直属营营长,莱芜独立营直属队编入军分区直属营一连,王鹏任连长。

    晚上泰山军分区司令员兼政委汪洋同志来看望大家,和苏盛玉、王鹏他们一一握手,说:“泰山地委专署和军分区是一家,整个泰山区的军政工作都要依靠你们了。”握住王鹏的手说:“你叫王鹏,我是知道的,枪法好,胆子大,一个人抢了鬼子四支三八大盖。好样的。”又说:“我还听说,老乡给了你把宝刀,啥时让我见识一下?你小子不知道,四支队二团的吴团长,也好使刀,惦记着你的宝刀呢。”

    这天,接到辛庄地下情报员密报,辛庄鬼子要调防,驻辛庄的鬼子走了,但不知为什么换防的鬼子却没来。汪洋司令员认为这是一个拔除据点的机会,他把苏盛玉、王鹏等几个人叫过去商量。

    “辛庄据点控制着莱芜东部咽喉,地理位置非常重要,而且直接威胁着泰山专署和军分区的驻地。如果能够拔除这个据点,对开辟莱东抗日根据地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机会难得,军分区决定拔掉这个据点,但怎么拔,要好好研究一下。”汪洋司令员说。

    “智取为上,除非万不得已,不能强攻。我们武器不行,没有攻坚重兵器。”苏盛玉说。

    “我已经和二团吴团长商量,二团出兵增援我们。”汪洋司令员说,“二团目前也只有一个连在莱东,因此还是要以我们为主。”

    王鹏说:“据点的情况我们不熟悉,最好先派人去侦察一下,根据实际情况再决定怎么打,最好能够里应外合。”

    “王鹏说的对,你们直属营中有不少莱芜人,有没有胆大心细的,潜入到辛庄摸摸情况。”汪洋司令员看着苏盛玉,征求苏盛玉的意见。

    “最好派一名莱东的同志去,不然会在口音上让敌人听出破绽。莱芜的地方口音特点非常明显,是不是莱芜人一张口就听出来。但莱芜口音又大体分成两片,莱东与莱北博山腔重一些,西部平原有些泰安口音。要混进辛庄据点,应该挑选莱东、莱北的同志。”

    王鹏说:“莱城的口音与辛庄一带口音没有差别,我算一个,而且我上次去过辛庄据点,地形也熟悉一些。”

    二连还有位同志家在辛庄东边的三山村,辛庄村有亲戚,由他和王鹏当天进辛庄村摸情况。

    第二天一早,两人早早出发,早饭的时候,就赶到辛庄村外。据点炮楼比民房高出不少,远远就看了。村口并无异常,两人顺利进村,径直去地下联络员家里。他开着一个杂货店,人来人往,两人进了杂货铺,王鹏说:“我是东乡的,要看我舅,买瓶老白干,再拿包干烘茶。”

    老板说:“茶叶店里有,老白干得跟我到仓库里拿。”老板让儿子照看着店面,他带两人到家里去。

    三人进了套间,老板说:“今天我注意了一下,鬼子还是没来换防。”

    王鹏问:“据点里有多少伪军,怎么布防你清楚不清楚?”

    老板说:“大约有一百多伪军。原来村北学校里的伪军也都搬进了据点,还有警察局也在据点里,但怎么布防弄不清楚。”

    王鹏说:“最好能想办法进据点看看。”

    老板说:“办法倒是有一个。自从日本鬼子撤走后,伪军都不敢出门,每天的水、菜都是让村里人送。”

    “怎么个送法?”

    “都是早晨把水送过去,要五六个人。”

    “现在送行不行?”

    “不行,伪军没要水你送过去他们会起疑心。”

    可是,如果等到明天,那就太晚了。几个人正在想办法,王鹏看到有个伪军到院子里来了。

    王鹏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自己送上门来了。”

    王鹏躲到门后,示意老板把伪军叫到屋里来。伪军一进屋里,王鹏用手枪顶住他的后脑勺说:“不要动,动就打死你。”

    伪军立即高举双手:“我不动,不动。”

    “我们是八路军主力部队,要打辛庄据点,只要你好好配合,保证让你不少一根汗毛。如果你不老实,你这条小命随时可以报销。”

    “我老实,我配合。我也是老百姓,去年被抓丁当了伪军。我也不想当伪军,可是没办法,家里也有老人孩子,得混口饭吃。”

    那个伪军叫王保山,是个班长,他详细向王鹏报告了据点的情况。现在据点有三个院子和一个炮楼组成,炮楼在南边,北院住日本兵,西院是警察所和区公所,东院是区警备队,警备队加警察共120多人。平时北院住鬼子30多人,换防后听说还是30多人,听说明天换防的鬼子就来。一般上半夜警戒很严,后半夜较松,黎明前只留两个岗哨,其他人都睡觉。自从鬼子走了后,警备队和警察都不敢出门。

    王鹏问:“你什么时候站岗?”

    “夜里下半夜。”王保山说,“你们可以扮成送水的老百姓,到时我给你们开门。”

    “你的话我能信吗?”王鹏盯住王保山的眼睛问。

    “我说的都是真话,不然就不会说这么多了。”王保山说。

    王鹏拍拍王保山的肩膀说:“你坐下,我们商量一下具体办法。”

    送走王保山,王鹏决定立即回驻地,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晚上就带人悄悄进村,请老板想办法准备好明天送水的水桶。

    回到驻地向汪洋司令一汇报,大家觉得这个办法的确不错。

    “这个伪军班长是否真心配合,是成败的关键。如果他要是耍心眼,我们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汪洋司令说。

    “这样太冒险。”二连连长秦三顺说,“我们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伪军身上,风险实在太大。”

    “风险是大,但机会难得。”王鹏说,“如果等换防的鬼子进了据点,我们再想打掉这个据点就难了。我的意见,看准了的事情,就狠狠干上一家伙。”

    秦三顺说:“这可不是你一连的事,关系整个直属营,不是你想干就能干。”

    汪洋司令说:“我再问你一句话,请王鹏连长认真回答:你觉得这个伪军是真的配合我们吗?”

    王鹏毫不犹豫的回答:“绝对没问题。”

    苏盛玉问:“你的理由是什么?”

    “凭我的观察和直觉。一个人说不说真话,有时候一眼就看穿。”王鹏说,“我当时直视王保山的眼睛问他,他也是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三连连长主张打,二连连长秦大顺说听从汪司令决定。

    “那好,这一仗咱们打。”汪洋司令下定了决心。然后立即研究了方案,十分钟后散会分头准备。

    大家都走了,汪洋司令把苏盛玉留了下来:“苏营长,你推荐的这个人不错,有指挥作战的天赋。”

    苏盛玉说:“王鹏从小胆子大,但这个方案太冒险。”

    汪洋司令员摇头说:“打仗向来就是要冒险。一个指挥员最重要的素质你知道是什么吗?是决断能力。如果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就不敢打,那这样的指挥员永远打不了大仗,也永远成不了最优秀的指挥员。人人都知道韩信是常胜将军,善用计谋,以少胜多。但韩信最厉害的不是计谋,而是实施计谋的信心。懂计谋的人多的是,读过兵书的人也多的是,许多人不能成为韩信一样的常胜将军,缺的不是计谋,而是胆识。”

    “若论胆识,我真是自愧不如。”苏盛玉听汪司令员这样看重王鹏,心里很高兴。

    “二连秦连长,好像和王鹏不太对付。”汪司令说。

    “秦连长办事谨慎,与王鹏性格不太一样。”苏盛玉说,“再说,都年轻,爱争个高低。”

    “不是性格问题。”汪司令员说,“我看秦连长,有些时候是纯粹反对王鹏,而不是反对事实。我们部队是一个整体,争个高低没问题,但不能闹别扭。当然,也许我过虑了,你这个营长最有发言权,我要提醒的是,注意下属的思想,注意做好政治工作,有些时候,政治工作也是战斗力!”

    苏盛玉说:“明白,我一定注意!”

    按照制定的计划,部队分成三部分。王鹏率领一连一部分,晚上进入辛庄村隐蔽起来,以送水的名义智取据点;一部分由苏盛玉、秦三顺率领二连,天亮前到辛庄西南埋伏,阻击莱城方面的日军;汪洋司令、吴团长亲率四支队二团一连的增援部队,天亮前到村东埋伏,随时准备接应王鹏他们。

    天黑后王鹏率人赶到辛庄村北,在小学校围墙外隐蔽下来。等了一个多小时,有人在学校后面路上连声咳嗽,王鹏也咳嗽两声。杂货店老板猫腰走过来,说:“我在据点北面给大家找了个院子,那是我表哥的房子,离据点近,便于观察。他们一家已经到我家去住了,你们今晚就住在他的院子里。”

    王鹏命令大家分成三个小组,一组接一组悄悄跟随老板进村。进了院子后,安排两人在大门楼内站岗,其他人员全部进屋内休息待命。王鹏跟老板悄悄出门,到据点周围观察一圈。炮楼南面一侧,附近50米内住房全部拆除,炮楼外面新建了围墙,大门口是铁丝网和火力点。

    东边的天空已经泛白,行动的时刻到了。大家分成3队人马,第一队8人,扮作挑水的百姓,前面4人水桶里是水,后面4人水桶里装的短枪手榴弹。第二队、第三队全副武装,在第一队后面,到据点西墙外埋伏。王鹏亲自挑了一担水走在前面,在据点门外50多步的地方点上烟,划了3个圈。这时炮楼上有人咳嗽一声,也点上烟划了几个圈。王鹏低声命令:“准备进据点。”他大声喊:“老总,送水来了,开开门。”

    里面伪军喊:“你们吃了虎胆了,这么早来据点转悠啥?”

    王鹏回答:“老总,现在地里活忙,送完水好上坡干活。”

    伪军班长吴保山说:“是送水的老百姓,开门让他们把水送进来。”

    据点的门吱呀呀打开,王鹏带大家壮着胆子向前走,心都提到嗓子眼上,只怕这是个阴谋。一直到了门口,并未发生意外,王鹏放下水,给开门的伪军递烟。伪军低头点烟的时候,冷冰冰的枪口抵住了他的脑袋:“别叫唤,叫唤就没命了,我们是八路军,打据点来了。”伪军举起双手,小声说:“八爷饶命,我不喊。”

    王鹏大声喊:“水到了。”然后示意把开门的伪军和伪军班长吴保山都捆起来。外面两队人员迅速进了据点,王鹏站在院子里指挥,其他人分组冲进炮楼、区公所、警察所和警备队住的院子。小六子他们一脚踢开区长的门,屋里一股刺鼻的酒气,区长迷迷糊糊的翻个身,嘴里嘟嚷:“乱吵吵啥,老子要睡觉。”他的两个警卫爬起来要拿枪,枪早被收了去,手也被按住了。小六子拿枪敲敲区长的脑袋说:“哎,起来起来,我们是八路军。”

    区长说:“少开玩笑。”

    小六子:“谁和你开玩笑,再不起一枪嘣了你。”

    区长一翻眼皮,举着手跪起来:“我投降我投降。”

    警察所和保安队50多人都乖乖举起手做了俘虏,警备队队长匣子枪放在被窝里,他悄悄向堵在屋内的战士开了一枪,结果被乱枪击毙。副队长说:“咱们被包围了,兄弟们投降吧。”警备队也举着手到院子里集中。

    王鹏命人马上搜集武器弹药,并再仔细搜索一遍看有没有躲起来的敌人。确定毫无遗漏之后,王鹏让人上炮楼顶上发出胜利的信号,几分钟后汪洋司令员率人冲进了据点,紧紧握住王鹏的手说:“可让我们担心死了!”

    武器弹药都集中到了院子里,共有长枪120支,短枪8支,机枪4挺,手榴弹10箱,子弹几万发。还有大量的米面油菜。汪洋司令说:“武器弹药我们带走,粮食油盐分给老百姓,然后炸掉炮楼,尽快撤退。”

    汪洋司令员率部分同志携带武器弹药、押着俘虏先走,王鹏让人通知百姓,八路军打下了据点,快到据点分粮食。老百姓争先恐后拥进据点,很快就把粮食分了。然后让所有人退出据点,在炮楼内安放三个炸药包,轰隆一声炮楼被炸塌了。

    这时东南方响起枪声,苏盛玉率领的阻击部队与日军换防部队接上火。王鹏率人立即撤出据点,在村北小山上埋伏起来,准备接应苏盛玉撤回。刚进入阵地,苏盛玉率人向这边跑过来,后面并无日军追兵。两队人马合为一股,迅速插向莱东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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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精心雕锡《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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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王工坊掌门人王俊逸,终于制作完成了他创意一年多的锡雕茶具《荷》。

    对于一个手艺精熟的掌门人来说,锡雕制作并不难,难的是独具匠心的创意。作为一件满意的作品,要有造型、有装饰、有寓意。鲁王工坊锡雕自康熙年间创始,就不再是仅供实用的锡制品,总是要在独具特色的形体中不着痕迹的蕴含传统文化的意蕴。对一个自负的掌门人来讲,他既不想重复前辈的作品,更不想在俗套中混饭吃。每代掌门人都必须有自己创意独特的作品,这已经成了鲁王工坊的传统。王俊逸一直在创作堪称自己代表作的作品,用他的话说:“得有样东西死时值得埋进棺材里。”已经有几件,刚创作完成的时候自己颇为满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又看不中了。而这件《荷》茶具,他觉得是心目中可以埋进棺材的那一件。所以这件作品完成后,他关起门来孤芳自赏好几天,几乎堪称完美。然后他打发二儿子王程去请杨医生过来欣赏。杨医生很高兴,索性把门诊关了门,带着老婆和女儿过来了。

    杨医生的妻子比杨医生足足小了10岁,他的女儿9岁。杨医生虽非莱芜人,但王俊逸与他的交情却超过任何一个莱芜人。当然,这条街上几乎人人都与杨医生交情不错。杨医生医术高超,谁家用不到他呢?他对任何人――无论你是穷人还是富人,都一样的谦和、热情。别人感谢他,他总是说:“医者父母心,医生应当如此。”另一点就是他日语好,鬼子汉奸为难大家的时候,他总是站出来直接去找小林司令官,事情往往很快了结。结果只要他出面,鬼子汉奸都买他的帐。王俊逸曾经开玩笑说:“你该不是小林的干爹吧,他怎么这么听你的话。”杨医生说:“日本人的野心是占领中国,当然就不能全靠硬来。他也得讲道理,他不讲道理,怎么在中国站住脚?小林司令官很明白这个道理,我就用这个道理和他说话。”

    王俊逸已经把他的新作品放在桌上,桌上铺了黄布,上面盖了黑布。他把杨医生让到上首的椅子上,说:“杨医生,我们搞锡雕的,弄出一个新玩艺来,简直就像女人生孩子一样,自己怎么看怎么顺眼。孩子是自己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嘛!”杨医生是带着年轻老婆过来的,王俊逸立即意识到自己这话有失体统,连忙补救说:“更确切一点儿说,就像女儿出嫁一样,心里是又激动,又不舍得。你看,红盖头我都盖上了。”

    杨医生说:“我明白,这是您的心血。我可以揭开看看吗?我都有些等不急了。”

    王俊逸说:“行行,请你来就是让你看的。”两人各掀一角,揭开了锡雕的黑盖头。那套精致的茶具《荷》展现在大家面前,因为下面铺了金色绒布,光亮的锡雕映出金黄色,晶莹中增加了富贵气色。杨医生和他的妻子同声惊叹:“真是太漂亮了!”

    这套茶具包括一只泡茶的壶和4只小巧的茶杯。壶由3部分组成,下面是一朵盛开的荷花造型,作为放壶的底盘。壶身则是莲蓬的造型,壶盖则是一只蜻蜓落在莲蓬顶端,展翅欲飞。更为巧妙的是打开壶盖,里面还有一个浅层,上面有八个圆孔,恰如蓬籽孔,这个浅层用来放茶叶。王俊逸放上茶叶,注入开水,盖上壶盖拧半圈。等茶泡得差不多了,王俊逸握住壶的腰身,轻轻向每个杯子注满茶水,说:“更巧妙的在这里。”他把壶倒立起来,不但壶盖没有掉落,而且竟然一滴茶水也不往外漏。大家都连连声惊叹,杨医生拧下壶盖研究半天,也没弄明白巧妙所在。

    “真是太精致了。”杨医生感叹说,“应该开一个新品上市会,让全莱城都知道。”

    王俊逸也有此意,说:“只可惜兵荒马乱,再好的东西也卖不出价了。”

    “那也未必,”杨医生说,“讲究的人到什么时候也讲究,我先预订一套。”

    按照杨医生的建议,到时候请要好的朋友到场,放放鞭炮,热闹热闹,然后请大家喝喝茶。

    第二天上午,鲁王工坊门前十分热闹,半条街的老板都聚过来了。苏正曦和杨医生一人一角,揭开盖头,大家少不得连声惊叹。这时小林太君带着刘翻译官还有4个鬼子兵过来了,也挤在人群中饶有兴致的欣赏。小林太君对部下约束很严,尤其他在场的时候,鬼子兵都非常规矩,所以大家对他印象并不坏,不少人私下里说,真正的鬼子兵并不坏,坏的是那些二鬼子。二鬼子是大家对汉奸、伪军的称呯。

    小林仔细端详着,通过刘翻译官问:“王先生,你的作品,是莲花造型,我说的对吗?”

    王俊逸说:“不错,莲花是中国人最喜欢的花。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周敦颐的《爱莲说》中的句子,刘翻译官吭哧半天,不能准确的翻译,小林侧着脑袋等着答案。刘翻译官嗑嗑吧吧翻译完,小林还是没听懂。杨医生说:“刘翻译,这是文言,你不能那么翻译。”然后他流利的向小林重新翻译,并告诉他这句话出自宋人名篇。小林向王俊逸伸出大拇指,用中国话说:“王的,肚子大大的。”

    大家看看清瘦的王俊逸,他的的肚子并不大大的。杨医生哈哈一笑说:“小林太君的意思,是说王俊逸一肚子学问。”

    王俊逸说:“我们鲁王工坊锡雕,可贵的不仅在工艺,还有它的文化内涵。我刚才仅说了一层意思。荷,又与和同音,所以又代表和气,和平,中国人最讲和为贵嘛。夫妻之间要和谐,邻居之间要和睦,一个国家要和平。”

    小林又是连伸大拇指,通过杨医生翻译:“这个意思好!国与国之间也要和睦和平。日本希望与中国睦邻友好,共建大东亚共荣。”

    大家一时无话可接。王俊逸不吐不快的脾气上来了,说:“你们端着枪到中国来,这就算不上睦邻,你们杀人放火,谁也没法和你们共荣。”

    小林说:“我一直认为战争不是最好的手段,也不是唯一的手段,所以我一直约束我的部下,希望用和平的方式实现和平的目的,我也因此受到军方的严厉批评。但我始终认为我是对的。”

    小林又说:“我很喜欢王先生的作品,我希望购买一件收藏。我们是纯粹的交易关系,王先生准备卖什么价格,我就以多少价格购买。”

    有人说:“王老板,价格不能低了,狠狠宰他一刀。”

    王俊逸说:“既然是买卖,该卖多少就多少,我不会多也不会少。”伸出一只巴掌,向小林晃晃,“50块大洋,谁要都是这个价格。”

    刘翻译官翻译给小林,小林大约觉得不贵,点头微笑。

    王俊逸说:“刘瘸子,我只要大洋,军票我一概不收。”

    小林继续点头。然后他与王俊逸站到一起,示意鬼子兵拍了几张照片。小林到王俊逸店中喝茶,打发一个日本兵回去拿来了50块大洋,当面交给王俊逸。

    四五天后,一个日本兵亲自把一张报纸送到鲁王工坊,第一版是小林和王俊逸的合影,大黑标题:荷茶具--和平的像征。

    店里的伙计朱小三看罢报纸,对王俊逸说:“王叔,你和鬼子合影上了报纸,人家会把你当汉奸。你看,这句话说,日本到中国是为了睦邻友好,共建大东亚共荣。”

    王俊逸说:“这话是小林说的,我没说,我只说过夫妻、家庭和国家都要讲究和,和为贵嘛。”

    朱小三却不这样认为:“现在国家都快完了,还怎么讲和平,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现在中国人最要紧的是抗日。”

    “这话谁都会说,可是,我一个做锡雕的,双手无缚鸡之力,你让我拿什么抗日?难道拿铰锡剪子去铰日本人?当初韩省长几十万大兵,年年征军事捐、保国捐,结果一夜之间没了影,日本人占了中国那么多地方,总不能都把老百姓当汉奸吧?人总要活下去的。”王俊逸觉得很难和这毛头小子说清楚,但这话又必须说。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朱小三气鼓鼓的说。

    “好小子,和我调起书袋来了。”王俊逸说,“你别忘了,中国还有句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全莱城的人都讲究宁玉碎不瓦全,都找根绳子上吊,那样倒是痛快,但日本人能回东洋去吗?小子,越王勾践还有十年卧薪尝胆,关公关老爷也曾投降曹操,这才有后来的越国灭吴,关老爷千里走单骑。汉奸这顶帽子,不能那么轻易的就向人头上扣,人要脸树要皮,谁心甘情愿当汉奸?”

    王俊逸的话,显然与朱小三的认识不一致,但却又找不到他的破绽在哪里。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打仗是当兵的事,老百姓就会摸锄头,种好地多打粮食,让当兵的有粮吃,这也是抗日。”王俊逸说。

    “王叔,你这话我不同意。就连老蒋也说过,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皆有抗战之责。四支队的人,不都是老百姓的孩子跑出去当的兵吗?”

    “小三,这些日子你老是和你程哥哥叽叽喳喳,你们是不是要偷偷跑出去当兵?”王俊逸警惕起来,“你爹娘把你交到我手上,我必须把你皮毛不少的还给你爹娘。你要铁了心当兵我拦不下你,但你要回家后和你家里人说一声,从我这里走我没法和你爹娘交待。还有,我家老大已经到了队伍上,老二不能再走了!我们鲁王工坊锡雕得有传人,你明白不明白?”

    “王叔你放心吧,我和程弟弟只是啦闲呱,没人打算出去当兵。”朱小三信誓旦旦的说。

    “小三,有些话叔和你说不明白,你也不信。我们鲁王工坊锡雕,传了二百多年,到我这里失传了,我对不起祖宗。要说盼国家和平、盼国家兴盛,我比你们都盼,日子安稳了,才有心思传手艺。我这些日子,常常夜里睡不着觉,你看我的头发,没几根黑的了。”

    朱小三知道王俊逸白发多,不过还真没注意到,确实已经满头皆白了。

    “王叔,我真不明白,不就是做个锡雕嘛,有那么要紧,值得您这么发愁。”

    “小三,一个国家什么最要紧?文化的东西最要紧。文化没了,就是人还在,那也就不是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了。文化还在,就是被异族占领了,这个国家民族的魂还在,他就有复国复族的那一天。不是说大话,鲁王工坊锡雕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王家的东西,而是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文化了。”王俊逸说到此处,既自豪又悲凉。

    “王叔,这话我不是太明白,你喜欢锡雕,把它看得比命值钱,这个我知道。可是王叔,我总觉得你不该和日本人做买卖。”

    “小子,莱城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我不和他们做买卖能行吗?再说,都是钱,日本人的钱怎么就不能赚了?”王俊逸说,“我打个比方,这50块大洋,日本人用到兵工厂,可能要造出十几支枪,现在我赚了,他们就少了十几支枪,就可以少杀中国人,你说我这是不是也算抗日了?我把这个钱再发给你们工资,你再孝敬你爹娘,你爹娘再给抗日队伍做军鞋,这是不是直接抗日了?”

    这道理再明白不过,朱小三连连点头说:“对对对,我没往这里面想――我现在就怕,别人像我一样想不明白,把王叔当汉奸骂。”

    “人各一张嘴,要骂我也没办法。”王俊逸说。

    这时,门外有人喊:“王老板,在店里吗?”

    朱小三说:“会长大人来了。”

    果然是苏正曦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二鬼子,是他的跟班。

    王俊逸调侃说:“苏会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苏正曦说:“你个老小子别拿我穷开心,走到你这里口渴了,讨杯茶喝。”又对跟班挥挥手说:“我在王老板这里歇口气,你回去把我的烟袋拿来。”他挪挪椅子,向王俊逸靠靠,说:“老王,你这一头毛没一根黑的了,啥事把你愁成这样?想讨小,弟妹不同意吧?”

    王俊逸说:“你嘴里有句正辞没有?你天天带着小跟班,在莱城晃来晃去显摆,你都快忘姓啥了。可你这脸上的褶子快跟上老母猪肚皮了,你是咋愁的?”

    “我是咋愁的?我事儿多,哪像你一头扎进你这小店里,比皇上还恣。你看,皇军准备有大行动了,我这不忙着准备嘛!”

    “鬼子有大行动?啥行动?”王俊逸问。

    朱小三也竖起耳朵仔细听。苏正曦说:“小三,到门口看着,有外人来就咳嗽一声。”

    “日本人在辛庄据点连吃两回亏,前一阵子连据点都让八路军拔了,泰安柳川少将打来电话,把小林骂得狗血喷头,要小林扫荡莱东,打通博莱线。”

    朱小三问:“日本鬼子啥时候出城?”

    苏正曦正色说:“你个没退鬼毛的小孩子打听这个干啥?这是机密,要杀头的。”

    王俊逸说:“那你就别说了,别到时候找我们算帐。”

    朱小三说:“屋里就咱三个人,天知地知我们三人知,能泄啥密?”

    “我这人,心里是存不住话,不说出来,心里痒痒。小三我可告诉你,这话不能出门说――这日本人打算玉米棒子一收就动手,也就还有七八天。”

    “为啥要等收了玉米棒子?”王俊逸不明白。

    “我说老弟,你是真傻还是假糊涂?满地玉米棵,八路都藏在里面,皇军不擎着吃亏嘛!”苏正曦说,“这回来大动作,听说博山、南麻、莱芜的鬼子都出动,好几千人呢。”又对小三说:“小三,到西边给我买包烟去。”

    王俊逸说:“苏会长,这种事情往后你别到我店里说,到时候你们怪我传了话,不是害我吗?”

    苏正曦斜王俊逸一眼说:“瞧你这点胆子,我知道你嘴严,这才和你说说。这人肚子里有秘密,要憋着不说出来实在太难受。我打个比方,就好比女人肚子里有孩子,早晚得生出来才痛快。”

    王俊逸说:“我要是你,就憋在肚子里,不图嘴上痛快。我告诉你苏会长――”

    苏正曦打断他的话说:“你别叫我苏会长,这称呼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听也不舒服。”

    “那叫你苏老板、苏老兄。实话给你说,我不想招惹日本人,日本人最好也别招我。我就是个平头老百姓,谁坐镇莱城,咱给谁纳粮,不求这不求那,就求有个平安日子,我能平心静气的弄我的锡雕。”王俊逸说,“祖宗就传给了这点玩艺,我也就会这一套手艺,能把祖宗这点玩艺传下去,别在我手里断了,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看你是越来越痴了。”苏正曦随便从博古架上拿起一件锡雕茶具,一边端详一边说,“你想平安就能平安吗?你别忘了,你的大小子在抗日队伍上,日本人要找你的麻烦,你说得清吗?”

    “说不清的人不光我,你的儿子也在抗日队伍上,我儿子还是被你儿子拉出去的,日本人要找麻烦,应该先找你的麻烦才对。”王俊逸说,“再说,孩子大了不由爷,我们也出去找过,找不到啊。”

    “我呢,已经对小林太君说,我那儿子,早死在外头了――大人的话一句话听不进,就当他死了算了。”苏正曦正色说,“这个小林太君,还好说话,他主张要想在中国站稳,不仅要占领土地城池,更重要的是占领人心,让中国人从心里愿意服从日本人的统治。既然要让人心悦诚服,就不能总是靠杀人来解决问题,所以和他说话还是比较容易。现在怕的是换了别的日本鬼子来主事。现在驻莱城的副大队长小岛勤就和小林不一样,他主张先把中国人杀怕了,然后才谈得到服从。泰安的柳川少将欣赏小岛,日本兵私下里也都服气小岛,小岛呢也经常和小林争吵。但据说山东日本头头和小林有亲戚,所以泰安方面也拿小林没办法。最后两人各让一步,未占领的地方,靠武力镇压,占领的地方,就不能再滥杀。但是小岛经常背着小林乱来,听说在青石桥,把老百姓集中起来,架起机枪给轰了,一次杀死80多人,事后对小林说,那些人有一半是土八路假扮的。你说,要是这个人在莱芜主事,那要死多少人!这次扫荡莱东,也是小岛的主意,这回,莱东老百姓要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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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两捷杨家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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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支队司令部进驻莱东南峪村,与泰山军分区驻地南文字村相隔不远。日军要进攻莱东的消息陆续传到司令部,司令员廖容标亲自主持军事会议。廖司令也是老红军出身,抗战暴发后被派往山东发动武装起义,他在淄博一带发展起了几百人的武装,组建了三支队。后来三支队到鲁南地区执行任务,四支队留在泰莱地区活动,考虑到他熟悉泰莱地区,就改任四支队司令员。

    人到齐后,他说:“我们有大仗要打了。根据莱芜、博山、泰安的情报,日军正在集结人马,目标就是我莱东抗日根据地,是冲着泰山军分区和四支队来的。初步判断,日军至少1500人,敌我力量悬殊。目前四支队在莱东,实际只有二团,军分区直属营只有200多人,还有一半是新兵,就是再加县大队,几个区小队,我们总人数也没日军多,更不要说武器差距。所以,我们这一仗,不能与敌人硬拼,要打游击战、伏击战。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就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四支队二团团长吴瑞林说:“还是用当年红军长征的老办法,在运动中寻找战机,集中优势力量,消灭敌人一部。”

    “对,整体上我们不占优势,但如果把敌人分割来打,我们就占了上风。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在哪里打,必须选择一个伏击敌人的有利地形。”

    王鹏说:“我看杨家横村就不错。”

    廖司令说:“继续说,为什么选这里。”

    王鹏说:“我大姑家就是杨家横,小时候经常去,村子东西两面都是山。”

    秦三顺说:“我不同意王连长的意见。在村里打伏击,对老百姓的财产损失太大。再说,敌人占据了村子,以百姓房屋为据点,反而会给我们造成更大伤亡。”

    廖司令从地图上找到杨家横村,拿铅笔粗略一量,说:“在此设伏还有个好处。从位置上看,杨家横是博莱要道,同时也是从莱芜去沂蒙山的要道,敌人这次扫荡莱东,杨家横是必经之地;从距离上看,莱城到杨家横比博山到杨家横近10几公里,如果敌人同时出动,那么莱芜之敌必然首先到达杨家横,便于我们各个击破。”

    廖司令在地图前思索了很久,咬咬牙一拳打在杨家横位置,说:“就在这里打伏击!”

    苏盛玉说:“三顺说的也有道理,如果在村里打伏击,百姓损失太大,也不便于我们歼敌。”

    吴瑞林团长说:“在村里打伏击百姓损失肯定要大,至于是否有利歼敌,我有不同意见。驻莱芜和新泰的日军,是个加强大队,而且以莱芜为主。根据日军的配备,这样的加强大队,有12挺重机枪,装备70毫米九二式步兵炮2门,敌人在武器上绝对占优势。那么,如果在野外打阵地战,敌人的重武器的优势会得到充分发挥,我们虽然占据地理优势,也不一定能占到便宜。敌人占据村庄,虽然对我们进攻造成困难,但一旦双方胶着,打起巷战,敌人的重武器优势将受到限制。如果我们掌握了村庄房屋、街巷的布局情况,那样会更有利于我们消灭敌人。”

    泰山军分区汪洋司令员说:“我同意吴团长的意见。敌人自从占领莱城后,虽然不断受到我们的袭扰,但大规模的战斗还没有发生过,敌人还没有遭遇重大损失,因此日军一直有轻敌的情绪。我们应该利用敌人的这种骄傲情绪,主动把敌人引入我们的伏击圈。我建议,提前动员杨家横群众转移人员和财物,我们的部队要派出部分同志尽快熟悉村庄的布局。”

    根据作战部署,四支队二团两个营及军分区王鹏的一连作为本次战斗的主力,占领杨家横村及村南东南山。

    为了避免泄露作战意图,由地方同志负责,动员莱东博莱沿线村庄群众全部撤离村庄,掩埋粮食。廖司令、汪司令及吴瑞林团长、苏盛玉营长还有王鹏他们到杨家横村,一面劝说群众,一面考察地形。在杨家横村南二里处的山坡上,廖司令命令就地取材,备下石料,到时候顺坡滚下,封锁南出口。利用村南河道,连夜挖好工事,并用现成的玉米秸杆作掩护。敌人进村后二团一、二连迅速进入工事,建起阻击阵地。村北的十几个院子,全部打通,便于穿插歼敌。

    看完阵地,廖司令对汪司令说:“汪洋同志,这次战斗不同于从前,从前我们都是小规模设伏,占点儿便宜就走;这次敌人集结重兵,将是一场硬碰硬的恶战。这一仗关系我们能否在莱东站稳脚根,关系莱东军民的抗战信心。这一年来,重要集镇、交通要道都被日伪据点控制,老百姓恐日情绪日趋严重,对抗战胜利的信心正在一点点丧失,我们的战士也有畏敌思想。这种局面对我们非常不利,对整个抗日形势也非常有害。所以,这一仗不仅要算军事帐,也要算政治帐。无论正规部队还是地方部队,战士们的士气至关重要,要让我们每一位指战员都想战、敢战。二团吴团长已经安排以排为单位进行动员,地方部队方面你要多费心,把战士们的勇气鼓足!”

    “廖司令放心,我们已经以排为单位进行反扫荡大动员,让参加过实战的战士给大家讲作战经历,共产党员带头交请战书,战士们的士气很足,都盼着好好教训一下小鬼子。”汪司令说。

    “我听吴团长说,你们一连连长两次进辛庄据点,作战非常勇敢,应该让他好好讲讲。”

    “已经让他到各连去讲了,可惜这个王鹏是个闷嘴葫芦,打仗是把好手,讲起话来,那可真够为难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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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鹏带人赶到杨家横村,执行打通院子、熟悉布局的任务。他在十几间房子门后挂上手榴弹,拿出当年在蒙山设夹子、绳弩的本事,利用房梁、门框和家具,设置机关,只要开门进入屋内,不是被炸死,就是被机关射伤。为了防止误伤自己同志,凡是关着的房门一律不进入,进入屋内,一律不准搬动家具。

    第二天天亮前,部队全部进入伏击位置。11点多,莱城方面日军拖着长长的队伍进入伏击阵地,最前面是伪军,伪军后是八九个骑高头大马的日军指挥官,小林和小岛勤都在其中。后面就是排列整齐的日本兵,大约有400多人。吴瑞林团长看到敌军全部进入伏击范围,拿过一支步枪瞄准一个日军指挥官扣动了扳机,那一枪正打在小林的肩膀上,他应声落马。山头两侧的武器一齐开火,走在最前面的皇协军立即趴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只是朝天胡乱放枪。日军训练有素,立即抢占地形组织反击,但八路军据高临下,被打得抬不起头来。小岛勤代替小林指挥,命令炮队向山顶八路军机枪阵地轰击,又命令10几门迫击炮向山膀上集中轰击,很快就打开了一个缺口,一个机枪小队和步兵小队迅速爬到半山腰,借助岩石构筑反击阵地。日军借助机枪阵地和迫击炮的密集轰炸,组织了几次冲锋,但都被一次次压了回来。双方进入胶着状态,伤亡都很大。小林躲在石壁后面,拿望远镜观察,发现山峪南口道路已经被山上滚落的石块堵塞,道路下面的河床平坦,无任何隐蔽物,而且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很不好走,由此撤离伤亡太大。两面山上都是八路军阵地,要想夺取难度很大。只有往北,出了峪口就是村庄,可以占据村子等待北路援军。于是他命令立即向北突围,占领前面的村子。

    小岛勤劝阻说:“少佐阁下,我怀疑村子会有八路伏兵,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小林说:“往南无法突围,此地又于我不利,只有抢占村子,等待与北路军会合。这是命令,立即执行!”

    小岛不再争辩,留下两个小队继续反击,其他人马立即向北突围。

    在村南开阔地,日军无地物可用,付出伤亡几十人的代价后冲进村里。小岛勤一面命令日军依托房屋建立阵地,一面派人向村里搜索,看有无伏兵。日军搜索了大半个村子,没有发现伏兵。小林说:“土八路毕竟没有战斗经验,如果在村头设立阻击阵地,我军势必要付出巨大牺牲。”小岛说:“少佐的决定是正确的,我们以村子做掩护,坚持半天没有问题。我军已经付出了巨大伤亡,我建议坚守阵地,立即休整、吃饭。”

    小林说:“小岛君的建议很好,立即吃饭、休整,吃饭后要立即派出部队占据村庄外围,特别是北面,以接应北路军。请立即设法与北路军联系,告知我军的困难情形。”

    二团战士紧紧咬住日军,冲下山坡,进入河床上的工事中,只守不攻。二团三连由陈连长率领迂回到村北,在王鹏的接应下进入村子,占领了村子北面的院落。日军前来建立阵地时,被突然冒出的八路军吓了一跳。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死了大半。激烈的枪声引来了几十个鬼子,王鹏示意陈连长撤退,日军涌进各个院子,随后响起连环爆炸声和被机关射中的嚎叫声。王鹏和陈连长带人杀个回马枪,很容易夺回了刚被占领的院落。小岛勤听说北面突然出现八路,非常惊讶,亲自带一个小队冲过来。王鹏他们立即撤进院子没了人影,小岛占领了两个院子,搜遍院子空无一人,正准备撤出,突然间背后冒出八路军,一阵枪响,七八个人已经倒下。小岛率人紧追不舍,从墙的豁口处追进另一个院子,突然从窗户里伸出枪来一齐开火,倾刻间又有数人毙命。小岛命令立即撤回,却发现刚才空无一人的院子已经被重新占领。他命令士兵冒死冲锋,突出院子,带着十几个人仓惶南逃。

    这时廖司令员亲自来到村南河床阵地,用望远镜观察,发现村北硝烟弥漫,他命令:“三连已经与军分区部队会合,我命令:一,立即发射信号弹,通知三连由北向南进攻;二,一连一营坚守阵地,其他部队全部投入战斗,攻进村子,建立阵地。”

    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河床工事中的八路军战士跃出占壕,呼喊着向村庄扑过去。日伪军所有的武器一齐开火,10机挺机枪和数门迫击炮组成强大的火力网,在河床上冲锋的战士一片片倒下。汪司令说:“廖司令,敌人火力太猛,先停止进攻吧。”廖司令说:“不行,一旦停下再组织冲锋就更难了,命令一营全部投入战斗。再打一颗红色信号弹,让村北部队尽全力牵制敌人。”

    侦察兵向一连阵连长报告,村南阵地又发射一颗红色信号弹。陈连长对王鹏说:“南阵地看来进攻很困难,我们必须尽全力牵制敌人。”

    “南阵地是一片开阔地,打冲锋那是当敌人的活靶子,我们得把敌人的火力更多的吸引到这边来。”王鹏说,“我们两个连的人,各留一个排占据院子,其他人员向南猛冲,打乱敌人阵脚,吸引敌人火力。”

    陈连长说:“这样太冒险,伤亡太大。”

    王鹏说:“打成胶着战,南边攻不进村子,伤亡会更大!”

    陈连长说:“好,我们各沿一条街向南冲,动静弄得越大越好,我这边让人吹冲锋号。”

    王鹏说:“我的司号兵受伤了,以你的号为准。”又对小六说,“六子,传我命令,冲锋号一响,除一排外,所有人员贴墙根,弯着腰,不论伤亡多大,只管向前冲。我在最前面,我不停,大家都不能停。”

    又命令把所有手榴弹及从日军尸体上缴获的手雷全部集中起来,挑选4名战士跟在王鹏后面。为了减少伤亡,从老百姓家里找来水桶或铁锅,当在胸前。冲锋号响起,两支人马冒着敌人的子弹猛向前冲。王鹏胸前挂只水桶,身后背着大刀,手里提前驳壳枪,边冲边打,日军从没见过这样的队伍,慌乱的开枪,子弹打在水桶上发出叮叮当当的爆响。小岛急忙命令调三挺机枪过来,机枪还没调过来,王鹏他们已经距离日军不到30米。王鹏命令把所有手榴弹全部扔向敌人,乘着敌人被炸晕的机会,他们冲进了敌群。王鹏像一只猛虎,挥舞着大刀左砍右劈,日军退出了在十字路口构筑的阵地。日军调来机枪、迫击炮猛烈轰击,王鹏身边战士接连倒下。他命令大家立即退进附近院内,各自为战,保存实力。陈连长也攻占了另一条街,抢占了附近的院落。

    日军村南阵地调走部分机枪和迫击炮,火力明显减弱,廖司令命令吴团长,集中号兵吹冲锋号,冲进村里建立阵地。三个司号员同时吹响冲锋号,吴团长带着警卫排冲了上去。经过十几分钟的激烈战斗,吴团长带人冲进了村里,占据了几个院子。日伪军陷入南北夹击中,军心开始动摇。吴团长说:“巩固阵地,暂停射击,注意节省弹药。宣传队的同志,立即向伪军喊话,只要他们放下武器,保证一个不杀。如果继续帮着敌人,死路一条。”

    喊话很快见效,伪军队伍中有人举着枪向八路军这边阵地跑。日军开枪射击,打死了五六个伪军,才止住了伪军投降的势头。共有8个伪军成功逃了过来,吴团长立即询问他们日军的布防情况,听说日军弹药分队就在不远处的一个院子里,他立即命令4个战士每人携带4颗手榴弹,接近敌人弹药分队,全部投进院子中。这边所有武器一起开火,并发动佯攻,掩护4个战士向前穿插。最后只有一个战士接近了院子,他投完第二颗手榴弹后中弹牺牲。随着两声爆炸,院子里发出接二连三的爆炸声,腾起冲天火光。日军弹药被炸,更加慌乱。小林命令部队向村内收缩,占据院子,坚守待援。

    北线的战斗打得异常艰苦。小岛指挥日军反击,王鹏他们被迫退回院子里。然后再退回屋内。他们从窗户、门后向外射击,打死了不少日本鬼子。鬼子突然扔进四五个手雷,连环爆炸腾起的硝烟弥漫整个院子。日军趁着硝烟冲进院子,又向屋内投掷手雷。王鹏从背上抽出大刀,喊道:“弟兄们,和小鬼子拼了。”他一步跨出屋门,在敌群中左右猛砍,眨眼间砍死砍伤3个鬼子。其他战士也冲出来,和敌人拼刺刀,双方混战到一块。我方人多,但拼刺刀拼不过日本鬼子,往往两个战士对付一个鬼子兵还没有胜算。王鹏杀红了眼,一手抓住鬼子的刺刀,一手轮起大刀劈向鬼子的脑袋,鬼子脑袋被劈开,他的刀尖砍进门框上拔不出来,斜刺里杀出一个鬼子,刺伤了王鹏的胳膊。小六的枪没有刺刀,他抡起枪托砸在鬼子的脑袋上解救了王鹏。王鹏拔出刀来,单手杀敌。这时街上的鬼子哇哇大叫,院子里的鬼子慌忙撤了出去。原来日军弹药被炸,小岛命令收缩阵线,鬼子都后撤重新设防。

    王鹏命令清点人数,整个连队减员过半。利用战斗的间隙,他命令打扫战场,搜集弹药,救治伤兵。陈连长所部伤亡也很重,两人商定,从两侧迂回,一个院子一个院子与敌人争夺,尽量减少损失。

    日军已经完全转入防守,在主要街道上架起机枪阵地。王鹏他们发挥熟悉地形的优势,不走大街,从小巷、墙角接近敌人,看准了打一枪立即换地方。日军完全陷入被动。有的日军躲在屋里不肯露头,战士们就从土坯墙上凿出洞来,把手榴弹扔进去。半个多小时后,他们已经夺回了三四个院子。

    这时头顶上响起轰隆隆的响声,战士们都不明白怎么回事,陈连长说:“这是敌人的飞机,马上隐蔽。”敌机在杨家横村上空盘旋一阵向北飞去,日军呜呜啦啦欢呼起来。

    廖司令的临时指挥部设在村东南石壁下。这时常庄村一个民兵跑来报告,博山方向的日伪军已经突破防线,向杨家横方向增援。廖司令立即决定,二团留下一个连掩护,其他部队立即撤出战斗,到敌人退路上设伏。

    在飞机的掩护下日伪军开始撤退,他们扔掉一切不必要的东西夺路而逃,路上到处是随手扔掉的黄军毯、水壶等。

    第二天群众陆续回村。四支队和军分区领导到经过战火的杨家横等村安抚群众,发动群众帮忙掩埋烈士遣体,帮助修复群众受损的房屋。杨家横村三分之一房屋被火焚烧,近一半的房屋有不同程度的损坏,四支队、泰山军分区和莱芜县委都拨出物资进行救济。

    晚上,四支队在常庄村召开总结会,连以上干部参加。王鹏因为胳膊受伤没能参加。根据掩埋敌尸的群众统计,战场上日伪军丢下尸体150余具,敌人抬走的伤员粗略估计也有近200人。而我军伤亡也不小,牺牲80余人,伤90余人。特别是王鹏一个连,伤亡近60人。缴获“九二”式重机枪三挺,歪把子机枪五挺,掷弹筒三门,步枪百余支,电台一部,望远镜六架,马一匹。洋刀、钢盔、服装等百余件。

    廖司令说:“咱们关起门来开总结会,就是要大家畅所欲言,要总结成绩,也要总结教训。大家先说,我最后说。”

    吴团长说:“这一仗,无论从敌我双方人员损失情况看,还是从缴获上看,总体上说我们取得了胜利。但我方人员损失仍然太重,一仗下来,接近两个连失去战斗力。”

    “从村南河床上直接向敌人配备重火力的阵地发动进攻,无地物可以利用,因此造成重大伤亡。”二团一位营长说,“没想到敌人遭遇伏击后,仍然有很强的反击力量。”

    “如果事先在村中设伏,敌人向村中进攻时,我们南北夹击,敌人就不可能顺利占领村子建起反击阵地。”一位连长说。

    “这是空谈。”吴瑞林团长说,“我们这次战斗总体部署没有任何问题。如果我们在村南再设伏,那我们的力量势必更分散。战斗中大家都看到了,村南伏击战我们占据地利,但已经不可能坚持更长时间,如果被敌人攻占了我们的阵地,被敌人咬住,那么我们损失会更大。放敌人进村是正确的。”

    “二团的同志先打伏击再打阵地战,都是硬仗,不付出代价是不可能的。”汪司令说,“我们地方部队的同志缺乏实战经验,这是造成伤亡的主要原因。”

    直属营三连长秦三顺说:“主要还是经验问题,一连在村里预先设伏,并且预先熟悉了地形,又有房屋院落可依靠,却伤亡过半,按说不应该伤亡这样大。”

    秦三顺对王鹏参加主战场作战本来就不服气,结果怎么样,损失大了吧?

    苏盛玉不能不说句公道话:“王连长因为受伤,不能参加这次会议,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伤亡过大,我们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二团的陈连长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说:“现在完全可以下结论。”

    大家都听出他的不满,一时间无人说话,不知他要下什么样的结论。

    “我是打过几十场硬仗的老同志,出现这么大的伤亡,我接受批评,”陈连长说,“可是,地方部队的王连长作战非常勇敢,冲锋时他冲在最前面,全然不顾敌人猛烈的火力。他在战斗中已经负伤,我们还在这里批评他,我为他鸣不平。”

    汪洋司令说:“今天是总结,王鹏有不足,可以指出来,也是为了以后少流血。”

    陈连长说:“汪司令员,村北战场我有发言权。为什么有这么大的伤亡?当时看到部队发射的第二颗信号弹,王鹏连长说我们只有硬冲了。我提醒说这样伤亡会很大。你们知道他说什么?他说,如果南边打成胶着,伤亡更大。我们吹响冲锋号,呼喊着向敌人冲,就是为了把敌人的重火力吸引过来。我们在冲锋的途中,战士一个个倒下去,我的连队也伤亡40多人,那都是战壕里滚出来的战友,我能不心疼……”陈连长哽咽着说不下去,“我这样说不是为自己开脱,我接受批评,可是王连长应该受表扬。危急时刻,他的大局意识,让我这个老战士自愧不如!”

    “这样的同志应该受表扬!”吴瑞林说,“老陈是我的兵,受不受表扬我没意见,但地方部队的王鹏同志,我们应该大张旗鼓的表扬。表扬他什么?表扬他这种难得的大局意识。这种大局意识比一两场仗的胜利更重要。我参加过长征,国民党那么多部队为什么困不死红军?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各有自己的小九九,艰难时刻,他们想的总是如何保存自己的实力,这才使我们有可乘之机。如今我们党的抗日队伍,讲的是统一战线,各方面的武装只要抗日我们都欢迎,都团结。这样的形势,更需要讲大局,不然,到时候各自为战,这仗就没法打。”

    “汪司令,你们到一连去搞一下调查,总结一下王连长的事迹,咱们要大张旗鼓的表彰。”廖司令说,“刚才吴团长说的很对,对我们这支来自五湖四海的抗日队伍来说,大局意识实在太重要了。关于这次战斗,我讲这么几点,看大家有无意见。

    “一是,这次战斗是一次胜利的战斗,是一次大捷。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敌我力量悬殊,就是打个平手,我们也是胜利,何况敌人损失远比我们大。还有,就是政治帐,这一仗下来,四支队的威风打出来了,泰山军分区的威风也打出来了嘛!这从群众的反映就看出来了。今天早晨,附近村庄又是送鸡又是送米,为什么?服气咱们啊!这就是民心所向,我们获得民心,比缴获枪炮更有意义。

    “二是,要充分发挥这次胜利的影响力,要让人民群众看到希望,让敌人感到胆寒。我建议,尽快组织一次庆祝大会,要表彰作战英雄,要把我们缴获的武器、物资抬出来展览,让莱东的老百姓都看到。

    “三是,要在莱东掀起参军的高潮。以往的经验说明,我们打击了敌人的时候,也是最容易发动民众参军抗日的时机。地方的同志,二团的同志,人人都要当宣传员,动员年轻人到抗日队伍中来,尽快补充损失的兵源。

    “四是,不要有麻痹思想,这次敌人吃了亏,肯定要报复,因此要搞好情报工作,随时准备反扫荡。”

    大家都鼓掌表示赞同。

    次日在杨家横村外举行庆祝大会,表彰战斗先进集体和个人。独立营被评为行进集体,王鹏被评为战斗模范。廖司令亲自给王鹏挂大红花,他说:“这个同志干过秦启荣的别动队,而且还当到了营长,可是他几个月前跑了六十多里路投奔了抗日队伍。他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痛痛快快打鬼子。在前天的战斗中,在最危急的关头,他率领一连战士,奋勇杀敌,英勇负伤,牵制了敌人的重火力,为我军胜利进攻创造了条件。今天,我要亲自给他挂上大红花。以后,战斗英雄的大红花,我都要亲自给挂上去!”

    下面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其他的人都下去了,王鹏却还站在台上不动,他对廖司令说:“廖司令,这大红花我不要了。”主席台上的人都愣了一下,王鹏说:“我用这花换一挺机枪吧。鬼子的歪把子真不孬。我为我们连换一挺,好给战士们报仇,一连几十个兄弟,跟着我牺牲在杨家横。”

    廖司令和其他人交换一下眼色,说:“行,机枪给你们一挺,大红花你也要戴着。枪是你们连的,花是你自己的嘛!”

    苏盛玉没想到王鹏敢来这一手,捅他一拳说:“行啊王鹏,还会跟廖司令讲条件。”

    这次战斗的战利品都摆在主席台前,机枪、迫击炮、三八大盖、手枪、磕头虫手雷、钢盔、军毯、电台、手表……摆了满满半场园,大人小孩子挤着看热闹。

    ?

    小林率残部回到莱城,立即请军医过来治疗伤口。军医是个年轻的医学院学生,刚从日本本土分配过来不久,并未做过多少手术,又是给少佐治伤,紧张的额头冒汗。

    小岛火气大,厉声责问:“你到底是不是军医?帝国拿钱培养的就是你们这样的蠢材!”

    军医被呵斥,手抖得更厉害。

    小林说:“不用紧张,经历多了就好了。战场上血肉横飞,比手术室残酷百倍。小岛君,请你亲自去将杨先生请过来,他医术非常高明。”

    小岛说:“少佐受伤的消息最好不要外泄,而且杨是中国人,请他给你治伤,我不放心。”

    小林说:“杨先生是个真正的医生,他会给我医治的。拜托了。”

    一会儿杨先生背着药箱过来了,检查了小林的伤口,说:“这颗子弹打得太巧,即使取出来,也会留下后遗症,胳膊的活动会受到一些限制。”

    小林说:“既然请杨先生过来,就信得过杨先生,拜托你了。”

    杨医生穿上手术服,那位军医做助手,终于把子弹取了出来。杨医生要把子弹扔进垃圾筒,小林摆摆手说:“这是从我身体里取出来的,沾着我的血,留下来吧,做个纪念。”

    小林说:“小岛君,请你安排一下,留杨先生吃饭。”

    十几分钟后,酒菜准备好了,一个生鱼片,一个鱼子蛋卷,一个冷豆腐,一个辣白菜五花肉。杨医生也不客气,特别爱吃生鱼片,日本清酒也喝得有滋有味。

    小林说:“还是家乡菜好吃啊。真有些想念家乡了,在海边,在一艘小木船上,刚打上的鱼制成生鱼片,那才是最地道的吃法。”又对杨医生说,“杨先生,今天我看到嵌入我身体的子弹,感触良多。”

    “少佐阁下有何感触?”小岛挺直腰板,恭恭敬敬的问。

    “我们这次出征,就像这粒打入我肩膀的子弹。虽然让我感到疼痛,但无论如何不能与我的身体融为一体,时间久了,周围的肌肉会溃烂,而这粒子弹,也将会生锈。”

    “既然是粒子弹,就是为了让对手疼痛,又怎么可能融为一体?”小岛说。

    小林摇摇头:“既然是永久占领,就不能是粒子弹,而应该是融为一体的整体。这是个比喻。从战略上来讲,我们深入敌区,陷入敌人的包围,白白损失士兵的生命。我以为,还是不要急于求成,占领一个村巩固一个村,建立起我们的有效统治,让中国人感到在日本的统治下,比国民政府的统治更有效,天长日久,中国人就会认同我们,这就好比伤口重新长出新肉,与身体融为一体一样。”

    杨医生说:“我非常赞同小林君的战略。日本曾经以为兵车一过山海关,3个月就可以灭亡中国。如今快3年了,中国并未灭亡。所以,急于求成不行,贪心太大不行。”

    小岛说:“我的观点恰恰相反。只有靠铁血政策,让中国人畏惧大日本,不敢萌生反抗的念头,才能真正建立起大日本的统治。对敌区,就应该不断的讨伐、讨伐、再讨伐!”

    小林说:“小岛君,讨伐需要力量。我们的力量,只够我们严密防守既有的占领区。占一尺则一尺,占一寸则一寸,否则,就像中国那个寓言,我们就成了黑瞎子掰玉米,掰一个丢一个,手里最终还是只有一个,或者一个也没留下。最近我看到了八路军首领毛泽东的著作《论持久战》。毛是个军事家,更是个思想家。他的中心意思就是告诫中国的军队,不要有一战求胜的思想,而要长久作战,并最终取得胜利。毛的战略眼光对我们很有启发,大日本要真正占领中国,也必须有持久战的思想。”

    小岛还要表达不同意见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专线。小林亲自接起来,是第五十九师团长柳川悌中将:“小林君,你令我非常失望!对付一帮土八路,你们竟然付出如此巨大的损失,这是大日本皇军的耻辱!土桥将军非常愤怒,命令我们要尽快对莱东地区进行一次大讨伐,以血前耻!”

    土桥一次中将是山东管区司令官、第十二军军团长,他与小林是表亲,平时对小林多有袒护,但这次失利实在太丢脸。

    小林说:“深入敌区讨伐,兵力实在不足。”

    “兵力的事你不用操心!”柳川说,“土桥中将已经增调一个大队到泰安,届时将派两个中队支援你;独立第六混成旅团的山田铣二郎少将,也已经决定从张店增派两个中队从北路讨伐,时间为下月初。山田少将的幼弟山田五郎少佐,将亲率三个中队参战。”

    小林没想到上峰会要求半月内再次讨伐,士兵伤亡巨大,需要休整充实,如此仓促实在儿戏。他亲自给土桥打电话,没想到土桥根本不容他分辩,呵斥:“这是山东管区司令部的意见,也是我本人的意见,你只有坚决执行命令。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不能一雪前耻,就剖腹向天皇谢罪!”

    小林回到座上,久久没说话。杨医生问:“小林君,是不是土桥将军也不能体谅您的苦心?”

    小林长长叹口气说:“军部都是一帮急于求成的家伙,前线部队又缺乏怀有远见的思考者,真是没办法的事。”

    小岛说:“少佐对土八路的力量太高估了,下次作战时我愿独自率军前往,一切后果我可自负。”

    小岛急于表现自己的迫切心态让小林非常反感,他说:“我还是大队长,一切责任还不用你这个副队长来负,我希望小岛君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

    小岛毕恭毕敬的回答:“咳!”

    大家没有兴致喝酒,杨医生告辞。小岛说:“少佐阁下,杨先生是中国人,我怀疑他偷听了柳川将军和土桥将军的指令,会泄露军事机密。”

    小林说:“你多虑了,杨先生什么话该说不该说,他把握的分寸比你我都好。”

    小岛说:“对中国人,我以为少佐阁下太客气了!”

    小林说:“你懂什么?将来你会明白的!”

    ?

    杨医生回到他的诊所,王程也在,陪他的女儿菊子翻绳扣。翻绳扣是女娃们玩的小把戏,王程为了陪菊子玩,也练得花样百出。这两个孩子很投缘,简直像一对亲兄妹。最近菊子的口头禅是“程子哥哥说”,如果王程不来看她,她就跑到王程家里找他。王程有好吃好玩的,总要留给菊子。

    杨医生暗自在心里叹息,如果他的儿子还活着,也应该这么大了。他的儿子杳无音讯已经十几年了。眼前的这个王程,他是发自心底的喜欢。

    王程看到杨医生回来,连忙迎上去接过药箱,说:“杨叔,我来背。”

    杨先生坐下,王程连忙给他倒上水,说:“杨叔,喝水。听说你被日本人叫去了,我们都担心呢。”

    杨医生说:“我懂日语,日本人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这时,苏正曦穿着灰长袍、外套真丝唐装、头戴礼帽进来了,说:“杨大夫,你看这一身行头怎么样?”

    杨医生打量一眼说:“越来越像个县长了。”

    苏正曦说:“哪里是越来越像县长,咱是正正经经的县长。”

    杨医生说:“日本人封的县长,你知道老百姓叫你什么?”

    苏正曦说:“叫我汉奸呗,还能叫什么?地狱总要有人下,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杨医生说:“苏县长,我不明白,你当这个县长图什么?”

    “总要养家糊口嘛!”苏正曦说,“老杨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当医生的,越是乱世越生意兴隆;我就不一样了,从祖上起就捣弄香肠,香肠这东西,成本高、价格贵,太平了礼尚往来有生意做,碰上这乱世,吃得上饭就不错了,谁还买这东西?把祖宗的手艺抛了弄点别的吧,一是舍不得,二是学不来,人说40不学艺,我今年都小50了。”

    “苏县长糊弄别人行,在我这,你就别念穷经。”杨医生和苏正曦也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这全县头头脑脑,给日本人送礼,谁不是从你那里拿包香肠?听说据点的菜金,一半都兑成嬴香源香肠了。你这么贪财,就不怕小林找你算帐?别忘了,当初刘翻译官被打了50大板。”

    苏正曦低声说:“兄弟我爱财,也不全是为财。你说,我要一不贪财,二不恋权,像个圣人似的,却背着汉奸的骂名给日本人当县长,日本人能不怀疑我吗?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史书上说,当年秦楚之战,秦始皇举全国之兵讨伐楚国,秦国的大将军很有城府,他率军刚出咸阳,就派人返回,说他家田太少,养不活全家人,要求给良田千顷,秦始皇照准;刚出潼关,他又派人向秦始皇请求封他的儿子做个长史,因为他们家只出武将,还没个文臣,秦始皇照准;后来到了秦楚边界,他又派人向秦始皇讨要美女10名,说他只有一个儿子,子孙不旺,希望多娶几个媵妾再生几个儿子,结果秦始皇又照准。他的部下都说将军老糊涂了,成了贪财好色之徒,这位将军对心腹说,大家都这样认为就好了。我带秦国大军出发,如果主公以为我有野心,那就有灭门之祸。我是财色之徒,才能苟全性命。”

    杨医生说:“这个故事很有意思。你也是学这位将军?”

    苏正曦说:“我哪敢与将军相比,将军是雄才大略,我呢也就是个入乡随俗,说得难听点是同流合污。当汉奸的,哪个不是贪财好色恋权,我要是不像汉奸了,我这汉奸还当得成吗?好,这话不说了,说也是白说。今天我找你,是有个文教局长的位子,你有没有兴趣?”

    杨医生说:“多少钱?”

    “这个真不是为钱,”苏正曦说,“文教局长要管文化教育卫生,文化教育你只要认几个字就能干得了,可这卫生医术没点真本事还真不成。全莱城要讲医术,谁也超不过你。”

    “苏县长,你另请高明吧,”杨医生说,“我是个医生,治病救人是我的职责,在我眼里全是病人,没有政治。你要是说点别的,我就和你啦几句,你要是再说这话,请你立马走人。”

    “好好好,你是圣人,就不劳你大驾了,有人堵着我的门要当这个局长呢,可我还真相不中他们,那都是些啥玩艺。不说这话了,这次扫荡,日本人好像没占到便宜,听人说,光伤员就摆了一院子。”

    “岂止是伤员摆了一院子,就连小林也受伤了,打在肩膀上。”杨医生说,“我就是去给小林治伤的。”

    “老杨,你说你连鬼子的伤也治,就不怕人骂你汉奸?”

    “怕有什么用?不过,我说过,我是医生,在我眼里只有病人。”

    “这回日本人吃了亏,你说他能不报复吗?”苏正曦问。

    “那还用说吗?比如你被人打掉了牙齿,你能和血吞下去吗?”

    “当然不能。”苏正曦问,“那你估摸着,日本人啥时候报复?”

    “那你得问小林去。”杨医生说,“苏县长,这种话你以后不要问我,你一个大县长,什么不比我知道的早?”

    “我宁愿不知道。”苏正曦说,“心腹和心腹大患只有一步之遥,和日本人糊弄事,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

    日伪军再次扫荡莱东是大家早就预料到的事,但没想到会这样快。四支队根据各方情报分析,日军合围莱东的时间最迟就在这两天。上次受伤的战士都没恢复,虽然年轻人参军踊跃,各连建制已经补充到位,但刚招的新兵还没经训练,是不能直接上战场的。因此司令部决定,这次战斗要跳出敌人包围圈,依靠地形熟悉的优势,和敌人在山里兜圈子,然后寻机歼敌,避免与敌人打阵地战。估计敌人也就带三四天粮食,因此只要拖上三四天,敌人就会自动退兵。采取这一战术,有两件事情必须做好,一是几十个村的群众必须把粮食全部藏起来,二是群众必须找好隐蔽的地方藏好。地方上的同志立即到各村去动员群众转移粮食、寻找隐蔽地方。沿大道的几个村子不能就地隐蔽,必须到数里外的山里去。为了便于灵活机动,部队划大为小分成6支,遇有重大敌情应就近及时报告司令部,若事起仓促,各分队可自行采取战斗行动。

    王鹏因为胳膊受伤,虽经多次申请,没有同意他参加战斗,而是由他率领十几名战士保护30多名伤员到崮山石洞中隐蔽。崮山是东部群山中一个较高的山头,山势陡峭,半山腰突起的巨大石壁中有数个天然洞穴,且互相贯通,便于隐蔽。崮山村妇救会主任栾小梅带着几个妇女同志一起隐蔽到洞中帮助照顾伤员。

    王鹏他们趴在洞口,方圆七八里内村庄田野看得很清楚。北面西面枪炮声不断,可以判断出敌人至少有两路。到了下午西方也响起零星枪声,显然又一路敌人赶到了,他们的目标都是常庄、南文字一带,那里是四支队和军分区司令部经常活动的地方。很显明,敌人的意图是数路合围我军指挥机关。枪炮声断断续续的响起,可以听得出只有零星的战斗,没有激烈的阵地战。

    第二天一早,枪声向崮山方向接近,后来就看到北面、西面的山上都有敌人漫山遍野的搜索,有的大声吆喝着。到了中午,山脚冒起十几股炊烟,敌人在做午饭。下午两点多,敌人继续向崮山方向搜索,大家都十分紧张。到了4点多,敌人突然骚动起来,然后集合按原路快速返回,大概有我军在远处袭击了敌人。

    夜里,看到远处燃起冲天大火,敌人在放火烧村。

    借着夜色,栾小梅率领妇女们在洞中烧水热饭,吃完饭后又用盐水给伤员洗伤口。上山时带的粮食没算好,眼看明天就断粮,特别是有十几个伤员伤口发炎,需要盐水洗,但盐也用没了。栾小梅和王鹏商量,等天稍放亮她就带几个妇女回村,取些咸菜、盐和粮食。王鹏不同意,说那太危险,要去也是我们去。栾小梅说:“王连长你就别争了,鬼子昨天都走了,早上他们不会过来的,再说我们对村里熟悉,拿上东西立即就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王鹏他们趴在洞口仔细向山下村里观察,村里静悄悄的,鸡不叫狗不咬。栾小梅说:“王连长你放心吧,我们趁天刚亮快去快回,不然今天就没饭吃也没盐用了。”

    王鹏把手枪交给她说:“万一有情况你拿着防身。”

    栾小梅带领两个妇女轻快的下了山,向村里走去。到了村口,趴在墙后听了听,没什么动静。三个人放了心,径直往村里走,刚到村口井台旁,突然听到哇哇啦啦的日本话,三个人吓了一跳,转身往回走,一个妇女脚下不留神踩上了个破瓢头,发出咔叭一声脆响。这时哨兵也发现了他们,哗哗啦啦拉枪栓,栾小梅回手一枪,但准头不好,子弹擦着鬼子的肩膀飞过。村子里乱起来,哨声尖利的响着,日本兵大头皮鞋踩在石板上发出杂乱的咔咔声。

    三个人只管向回跑,后面日本兵紧追不舍,子弹在头上尖叫着飞过。没命地跑到山下,栾小梅突然停住了,说:“我们不能按原路跑,会把敌人引过去的。我们三个人分头跑,你们两个往东南,我往东北。”

    三个人立即分头跑,后面紧追的敌人也分成两路。栾小梅爬上一个山头,发现山后趴着好多人,二团长吴瑞林小声喊:“老乡快趴下!”伸手一把把小梅按到他的身边,命令后面的战士,“敌人太多,准备撤!”吴团长只带了一个连,不敢和鬼子硬打。

    小梅一听急了,说:“吴团长不能撤,南面山洞里全是伤员,要是让敌人发现就麻烦了。”

    吴团长皱皱眉头命令:“准备战斗!把敌人吸引过来。”

    吴团长要小梅到阵地后面,小梅说什么也不肯走,她说:“敌人是我引来的,我不走,我不放心。”

    眼看着敌人已经冲到半山腰,南边敌人也乱纷纷向崮山山腰爬,吴团长命令:“打!”

    所有武器一齐开火,冲到半山腰的敌人被压了下去。吴团长命令:“同志们疏散开,把帽子摘下来扣在石头上,摆个迷魂阵,把小日本都吸引过来。通讯班派人立即去通知山洞中的伤员撤走。”

    战士们按吴团长的命令,把帽子摘下来扣在石头上或荆条棵上,远处看上去整个山岭都埋伏了部队。日军指挥官挥舞着指挥刀,所有的日军都向这边聚集过来。连续打退了敌人两次进攻,吴团长拿望远镜观察,伤员们已经从后山撤离,他说:“大家装好弹药,这次敌人一进入射程就开火,尽可能的拖延时间。然后一二三排按顺序撤退,一排在后面山上建起新防线,拦击敌人,接应部队撤退。大家要把握好撤退的时机和速度,既要减少伤亡,又要吸引住敌人。”

    敌人再次进攻后,一进入射程吴团长就命令开火,然后一排首先撤走。吴团长命令:“投弹手靠近敌人,把所有手榴弹全部投出!”

    敌人被密集的手榴弹炸了回去,二排撤出阵地,只留三排进行牵制性射击。战士们再次把石头推下山坡,趁敌人躲避飞石的功夫,吴团长率领三排也退出阵地。

    固执的栾小梅一直坚持到与吴团长他们一起撤退。爬到东山半腰时,敌人已经占领了后面的山头,并向他们射击。小梅不慎一脚踩进石缝中拔不出来,吴团长转回身来拉她,被一枚流弹击中,胸口鲜血直流。小梅哭喊着扑向吴团长,卫生员猫腰跑过来解开吴团长的衣服,拿了一团纱布按上,很快被血染红。吴团长说:“我的伤不要紧,赶快走。”

    他们一口气赶了十几里地,在瓦泉村停了下来,这里群山阻隔,敌人一时赶不过来。一位老乡让战士们把吴团长抬到家里,连忙升火做饭。吴团长低声说:“老乡,不要升火,以免引来敌人。”

    卫生员重新检查吴团长的伤口,说:“吴团长,子弹太深了,没有手术器械取不出来。而且我们也没有麻药。”

    吴团长说:“不要怕,我不怕疼。”

    卫生员说:“不怕疼也不行,子弹太深了。”

    陈连长脾气急,说:“你们连个子弹也取不出来?”

    卫生员说:“陈连长,必须有手术器械,我们什么也没有。而且这种手术我们整个四支队都做不了。”

    陈连长突然想起来,王鹏说过,他有个邻居姓杨,医术非常好。最后决定,立即找到王鹏,想办法把杨医生请来。陈连长自告奋勇,带三四个人化妆成老百姓去找王鹏。

    ?

    王鹏带着30多个伤员,离开崮山向东南方向转移,刚过河,遇到几十个老百姓往这边跑,原来前边有一股南麻过来的鬼子,正向这边过来。王鹏观察一下周围环境,北面、西面不能去,枪炮声还隐隐作响;南边也不行,南麻的鬼子正赶过来。唯一的去处就是东面,但东南山路陡峭不说,山上光秃秃的,无处隐藏。王鹏问老百姓打算去哪里,老百姓说往北不远再向东拐,有条山峪,里面有几个山洞很隐蔽。王鹏请老百姓帮忙,把伤员也带到洞里去,他和十几个战士留下来,把南面的敌人引开。老百姓说:“廖司令的部队是有名的菩萨兵,我们不帮谁帮?同志你放心,我们一定把伤员藏好。”

    王鹏率十几个战士返回到河对岸,在几块大岩石后构筑阵地。等了十几分钟南面没来鬼子,大家正在着急,北面却有一股敌人过来了,全是骑兵,有二十几人。到了河边他们停了下来,中间的一个拿着望远镜向南面山上观察。小六子眼尖,说:“中间那个是个大官,你看他的马又高又大。”王鹏说:“这是鬼子的先头部队,后面肯定还有鬼子步兵。我们必须把这股鬼子引开,不然他们要是在这一带搜索,我们的伤员就危险了。鬼子是骑兵,咱们后面就是山,打完鬼子后咱就向山上跑,骑兵拿咱没辙。”

    王鹏命令所有枪口都对准中间的鬼子打,一定把鬼子指挥官干掉,然后向西面山上跑。王鹏左臂受伤,不能托枪,小六子蹲下身子当枪架。王鹏瞄准中间的鬼子指挥官,一扣扳击,鬼子指挥官应声栽下马来。战士们一齐开枪,前面的几个骑兵也先后倒了下去。后面的几个骑兵拨马向河里冲过来,王鹏喊:“快扔手榴弹。”三四颗手榴弹扔到河中,水花四溅,两匹马被炸倒,另外几匹马退了回去。王鹏命令撤退,大家一边射击,一边往山上跑,敌人只是向他们射击,并未追赶。爬到半山腰,他们在一堆岩石后停下来,看到十几个鬼子围着中弹的鬼子指挥官哇哇乱叫。另外几个鬼子兵打开背包,很快用军毯制成一个简易担架,抬着中弹的鬼子向北逃窜。王鹏他们爬到山顶,看到南边有一队鬼子兵,大约有二三百人,沿着山坡向西搜索。大家趴在山上,观察了一个多小时,往西的鬼子兵已经没了踪迹。北面枪声早就停止,大家商量一下,决定立即过河,去东面山峪找伤员。

    他们过了河向北走不远,果然有一条向东的山峪,顺着峪底向前走了几里路,两边是陡峭的山崖,一直找不到老百姓说的山洞。几个人正在犹豫,听到山上有人喊:“王连长,我们在这里。”大家循声望去,半山腰一垛石崖前有位伤员在向他们招手。几个人立即爬上去,果然有个山洞,洞口长满了杂木,不仔细找根本找不到。洞口不大,但走进去却是别有洞天,里面的空间有几间房子大,而且再往里走还有大大小小的支洞。老乡介绍说,这个洞藏百儿八十人都没问题,而且洞里有水,水量不大,但一年四季不断,如果有粮食,能坚持几个月。老乡们把带出来的粮食先让给伤员吃,吃饭的问题暂时算解决了。一个老乡说在村外山坡上他还埋了两袋子玉米,夜里偷偷去挖出来,这一洞人可以再坚持一两天。听说王鹏他们午饭还没吃,都急着拿出各人带的煎饼、窝头让大家吃。

    吃完饭,王鹏带上小六和两个战士出去警戒,其他人在洞中一律不准出去。四个人翻过两座小山头,就看到西边的崮山河了,他们各找地方隐蔽观察。王鹏夜里没睡好,躺在一块石头后面睡一觉。

    睡了不一会儿,小六把他叫醒了,原来西面山上有几个往山下走,看穿的衣服不像鬼子。王鹏说:“好像是咱们的同志。”等那几个人走到山脚下的时候,王鹏认出其中一个就是陈连长。王鹏命令小六子立即下山把陈连长叫上来。陈连长带着几个人气喘吁吁爬上山来,说:“我可找到你了王连长。”

    “找我干啥?”王鹏说,“不是说好化大为小,我负责掩护伤员。”

    “吴团长受伤了,需要请大夫。”陈连长说。

    听陈连长介绍完情况,王鹏说:“杨医生的医术是绝对没问题,可是怎么把他请过来?我是没办法去莱城,我胳膊受了刺刀伤,一下就看出来。”

    陈连长说:“不一定要你去,找一个能认识杨医生的人去也行。”

    王鹏想了一圈说:“只有让我表姐去试试了。”

    王鹏大舅家的表姐嫁给了离莱城二十多里的陈家峪陈家,王鹏的意思是让她以表姐夫病重的名义把杨医生请来,然后再把杨医生接到莱东来给吴团长治伤。

    陈连长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王鹏当即去表姐家,陈连长则回去复命。

    从崮山去陈家峪村有二十多里路,天黑前王鹏赶到了表姐家。王鹏小时候经常在舅舅家,和这个表姐一起长大,两人脾气相投。表姐说话办事都很干脆,对丈夫说:“当家的,这事不要说是我表弟来请咱帮忙,就是随便一个八路军来,咱都得帮。”丈夫有些胆小怕事,但唯老婆之命是从。他说:“去城里碰上鬼子怎么办?要让鬼子知道咱给八路治伤,不找咱麻烦?”表姐说:“你不说小鬼子怎么知道。你就在家里装病,别乱出门了。”

    天一黑莱城就关闭城门,因此只能再等一宿,次日一早表姐就挎上包袱去莱城。表姐有良民证,很容易进了城,直接去了王鹏家。王鹏母亲打发王程立即去找王俊逸。王鹏娘说:“侄女,怎么不把人抬到莱城来治,你这一来一往,又耽误大半天,侄女婿又得多受半天罪。”表姐说:“想把他抬来,可他腿断了一条,骨头都露出来了,一动也不敢动。”

    一会儿王程跑家来,说:“俺爹让俺姐去杨医生门诊上,俺爹直接过去了。”

    王程带着表姐到了杨医生门诊,杨医生说:“快说说情况。”

    听完情况,杨医生说:“看这情形,伤得不轻,弄不好得动手术。”

    “村里医生也这么说,可是又没办法把他抬来,只能麻烦杨医生无论如何跑一趟。”表姐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杨医生说:“我去一趟没问题,可是要带消炎药、手术器械出城,那就难上加难了。”

    表姐说:“消炎药和手术刀我想办法带出城。”

    杨医生说:“你怎么带,出城人人都要搜身。”

    表姐说:“你只管交给我,我定然会有办法。”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东关,站岗的伪军搜过杨医生的药箱,说:“杨医生你真给人治肚子疼也就罢了,要是给土八路治伤,别看你和日本人关系好,到时日本人也轻饶不了你。”杨医生说:“哪能啊,你都看了,我没一样治外伤的药嘛。”

    表姐带了两坛酒,还提了一包点心。伪军检查了点心,顺手拈了一块尝尝,又让打开酒坛子检查,表姐说:“老总快拿碗来,我倒一碗你尝尝,省得你不放心。”酒坛一打开就闻到浓烈的酒味,另一个伪军说:“走吧走吧,老子不喜欢喝酒,闻到酒味就恶心。”

    两人先后出了城,离城一里多地后,杨医生问:“我的手术器械呢?”表姐敲敲酒坛说:“在里面呢,已经先给你消好毒了。”

    到了陈家峪表姐家里,杨医生说:“病人在哪里,我先看一下。”王鹏站起来说:“杨叔,我是王鹏,你不认得我了?”杨医生仔细一看,认出来了,说:“王鹏你也在这里,你爹你娘天天牵挂,你也不往家捎个信。”王鹏说:“怕给家里惹麻烦,让家里人只当没我这个儿子了。”杨医生说:“来不及和你说话,先看你表姐夫的伤。”王鹏说:“杨叔,受伤的不是我表姐夫,也不是摔伤,是我的一位同志,胸口受了鬼子枪伤,实在没办法,只好请您进山。”杨医生好像早有准备,说:“鬼子正在扫荡,没个安全地方,手术在哪里做?”王鹏说:“莱芜是咱莱芜人的家,和小鬼子捉起迷藏来,不要说1000多鬼子,就有来个万把鬼子也照样找不到咱。”杨医生说:“这事无论如何不能让鬼子听到一点风声,我做完手术今天必须赶回莱城。”

    大家帮忙背着药箱、提着两坛酒,跟着王鹏向北走了几里地,又向东拐进山里,走了大约十来里,进了山前的小村里。村外山头、村口都有暗哨,进了一个院子,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有八路军战士也有老百姓。老百姓女的多,手里捧着鸡蛋或端着小米,说:“收下吧,这是俺家的一点意思。”一位老大娘正在烧香磕头,嘴里说:“天爷爷地奶奶,保佑吴团长快好起来。”王鹏他们一进院子,大家自动让出路来,说:“医生到了,快让路。”

    警卫班的战士对外面的老百姓说:“各位婶婶大娘、大姐大嫂们,大家都回家吧,都围在这个院子里容易暴露目标,请大家先回吧。”

    大家非要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才肯走,陈连长说:“老乡们一片心意,收下吧。”大家这才陆续出了院子。

    卫生员揭开吴团长胸口的纱布,杨医生用镊子轻轻检查伤口,说:“子弹打的太深,必须做手术。”这时酒坛里的手术器械和另一个空坛中的药瓶已经取出,杨医生检查一遍说:“做手术没问题,可是我没有麻药,日本人控制的很严格,我这门诊根本不允许配备。就是消炎药,我也是多次找小林才批准,并且每月有定量,还要求做好记录。”

    吴团长说:“没事的杨医生,长征时我做过两次手术,都没有麻药。”

    杨医生说:“这次不一样,伤口发炎很厉害,必须清理创口,不然就是取出子弹,恐怕也会带来并发症。”

    吴团长说:“关公当年还刮骨疗毒,放心吧,我挺得住。”

    手术开始后,吴团长脸上直冒冷汗,但一声不吭。栾小梅半蹲在他身边,给他擦汗。杨医生取子弹的时候,巨痛钻心,吴团长突然咬住小梅的衣袖,强忍着没有喊出声来。杨医生说:“吴团长,疼就叫一声,会分散您的注意力。”杨医生说话间手腕猛然一抖,把子弹镊了出来,然后沾着烈酒擦洗伤口,擦洗完了,敷上消炎药,熟练的进行包扎。吴团长松开小梅的衣袖,笑笑说:“老乡,叫你笑话了。我咬疼你了?”

    小梅眼角还挂着泪,她摇摇头说:“吴团长,我叫栾小梅,你没咬疼我。”

    杨医生说:“吴团长,佩服佩服,没有麻药能做这样的手术,而且一声不吭,真是不可思议。”

    吴团长说:“医生同志,麻烦你了,让你从莱城冒险来给我治伤。”

    杨医生说:“吴团长,不要客气。你不要说话,闭上眼睛睡一觉。”

    吴团长说:“我真是有些困了。”

    村长请杨医生回家吃饭,专门下了面条,还打上了两个鸡蛋。杨医生看他家徒四壁的家境,知道这样的招待已经非常奢侈。杨医生说:“老哥,你们吃啥我吃啥才好,你这样太破费。”

    村长女人说:“你救了吴团长,就是俺的大恩人,俺全村的大恩人。”

    杨医生说:“你们全村人对这位吴团长都很好啊。”

    女人说:“可不是嘛,鬼子据点好几次来我们村里祸害人,都是吴团长带人打跑了鬼子。有一回鬼子捉去了十几个闺女媳妇,吴团长带兵一直追到据点跟前,硬是把人给抢了回来。你说这要是进了鬼子据点,该受多大罪。那些鬼子汉奸,没一个人东西。”

    杨医生吃完饭回去,吴团长还没醒,王鹏吊着胳膊站在床边。杨医生说:“王鹏,我看一下你的伤,给你上点药。”

    王鹏说:“我的伤没事了,留点药给其他伤员吧。我要赶回去执行任务。”

    这时侦察排的同志来报告,敌人已经分头撤退。回莱芜方向的敌人沿路放火,已经烧了十几个村子。他们还抓去了十几个老乡,要押回莱城,政委正率二连跟在敌人后面。这时吴团长醒了,说:“敌人没占到便宜,拿百姓出气。通知一连、三连急行军追上政委和一连,赶到敌人前面在杨家横设伏,不惜一切代价救下老乡,狠狠教训这帮日寇。”陈连长说:“团长,都走了不行,我率三连在这边警戒吧。”吴团长说:“用不着,敌人已经撤退,他们无心再战,你们要利用敌人退走时的麻痹心理,出其不意的打击。”又对王鹏说:“王连长,麻烦你务必把杨医生安全护送出莱东。”

    王鹏小六护送杨医生去陈家峪村。路上杨医生说:“王鹏,你打不打算回家跟你爹学锡雕?你爹这个人,我最摸他的脾气,他的骨子里是个很傲的人,从来不提你,其实心里非常盼望你能回去跟他学。你爹把锡雕看得比他的命还金贵,你这个长子不跟他学,他心里很不好受。”

    王鹏说:“这个我知道杨叔,可是你看现在这个样子,不打走日本人干啥也没法安心。再说我粗枝大叶惯了,沉不下心来学,你也劝劝我爹,他是很听你的话的,让他好好传给程子、雷子,一个样的。”

    杨医生说:“就是不为锡雕,不为你爹,你不为你娘想想?你娘可是天天为你提心吊胆,你回去老人也放心。”

    王鹏说:“说实话我也舍不得离开爹娘,可是你看到了,我们打鬼子的队伍,有很多人根本不是莱芜人,有的甚至不是山东人。人家舍家撇业到莱芜来打鬼子,想不想爹娘?如果因为舍不得爹娘都窝在家里,那中国真没希望了。”

    杨医生对王鹏刮目相看:“王鹏这几年,真是成熟了不少,说话想事全是大道理。可是你觉得咱中国人能赶走日本人吗?”

    “绝对能!”王鹏说,“这不过是个时间问题。我们廖司令、吴团长都说了,日本是条小蛇,偏偏要吞中国这只大像,不但吞不下,还要把他撑死。我们武器差,军队训练也不行,但是我们能和他耗,我们耗得起,日本人耗不起。”

    把杨医生送到陈家峪表姐家,表姐说:“鹏子你不用管了,我送杨医生回莱城,如果有人问,就说来给我男人看病了,看的是肚子疼。”

    杨医生说:“是急性肠炎,我开个方子,谁愿看就看。”

    表姐送杨医生出村,王鹏在村口与两人告辞,杨医生说:“你放心回去吧,把我送到大路上就行,我自己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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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反扫荡莱东军民获得重大胜利,莱城日军在杨家横再次遭到伏击,死伤100多人。北路日军伤亡30多人,山田少佐被击毙。情报人员最先传来的消息是驻张店日军有位高级指挥官受重伤,隔天传来的消息十分明确,是日军报纸上刊登的:独立第六混成旅团第一大队长山田五郞少佐率先头部队深入敌区侦察地形时,突然被早已埋伏的支那部队击中颈动脉,因失血过多于当晚殉国。廖司令让调查是谁击毙的山田,很快就查了出来,王鹏单臂击毙山田少佐的消息在莱东不翼而飞。

    吴团长向廖司令提出,要把王鹏调到二团任一营副营长。苏盛玉找到汪洋司令给拦下了,他对汪司令说:“我们军分区力量本来就单,把最能打仗的王鹏抽走,我这营长可没法干了。”汪洋司令员说:“地方部队支持主力这是份内之事,何况调王鹏去是任副营长,总比在你这里当个连长好吧。俗话说人往高处走嘛!”苏盛玉说:“道理我懂,关键是军分区直属营现在太弱。你和吴团长说一下,体谅体谅咱的难处。副营长的事好说,咱们营也缺个副营长,汪司令你一句话,王鹏当咱直属营的副营长不就行了。”

    王鹏当副营长的事不久就定下来了,苏盛玉先和王鹏谈话,王鹏说:“我就是瞎猫碰上个死老鼠,要是因为这个提副营长,同志们不服,我也干着心虚。”苏盛玉说:“你这是啥话,首长提拔你当副营长,当然不会仅仅因为你击毙山田。主力部队都想调你,我们再不提拔你,好像地方上屈你才了。不要有顾虑,一切都是为抗日这个大局。你要是不能打仗,就是汪司令要提拔你,我也不答应。”想了想又说,“王鹏,你对我党是怎么认识的?”王鹏不明白苏盛玉的意思,一脸茫然。苏盛玉说:“算了,我最了解你,就不和你兜圈子了,我觉得你应该积极向党靠拢,接受党的考验。”王鹏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事,只要好好打鬼子就行。苏盛玉说:“向党组织靠拢,也是为了更好的打鬼子,这两者并不矛盾。你好好想想。”

    宣布王鹏任副营长的会议上,大家都热烈鼓掌,三连秦三顺连长笑的有些僵,他说:“王鹏命真好,胳膊受了伤,偏偏山田跑到你鼻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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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协力造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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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驻莱芜日军指挥官小林少佐接到了山东管区司令官土桥尾藏中将的电话:

    “皇军两次扫荡莱东地区,两次损失重大,特别是山田少佐殉国,是帝国的重大的损失。司令部分析了两次失利的原因,认真考虑了你的意见,鉴于莱芜地区的特殊地位,决定对该地区的军力进行充实,占领方略进行适当调整。司令部已经决定,驻莱芜的皇军补充为加强大队,下辖4个步兵中队,一个机枪中队,一个炮小队,同时还将增调皇协军2600名。你的军衔将升为中佐,已经报华北驻屯军司令部。”

    小林对着电话鞠躬:“感谢将军的栽培!”

    “把莱芜牢牢控制在皇军手中,是你对天皇最好的报答,也是对大日本帝国应尽的职责。对该地区的占领方略,由主要在交通线安设据点碉堡的点线结合,调整为在重要集镇、村庄网格式安设据点碉堡,沿交通要道挖掘封锁沟,有效的限制八路的活动。你的目标是,明年夏天前有效占据所有平原、丘陵村庄以及山区重要交通线上的村镇。已经被皇军控制的区域为治安区,主要通过经常性的清查人员,及时清除抗日分子及通共匪属;敌我争夺区域为准治安区,要积极争取有影响的支那人为我所用,鼓励互相检举,镇压抗日分子;暂时为敌人占领的区域为非治安区,要进行反复的扫荡,让抗日分子无立足之地。在大部分地区未予有效控制前,避免孤军深入。司令部的要求是,冬春之际进行‘治安肃正’计划,确保对占领区的有效控制;明年春夏之际,即展开对非治安区的大规模扫荡计划。”

    小林对着电话连声:“咳、咳!”

    “莱芜地区位置重要,北面有胶济铁路,是整个山东的生命线;南面有津浦线,是沟通华北与华东的生命线。控制该地区,对确保两条生命线至关重要,华北驻屯军方面对此地防务也极为关切,你责任重大,万勿辜负重托。小林中佐,拜托了。”

    “小林誓死效忠天皇。”小林说,“我有一事恳求将军,副队长小岛作战勇敢,完全可以独挡一面,请将军考虑给他一个新职位。”

    土桥立即明白小林的意思,他说:“你和小岛不睦,我十分清楚。你作为一个地方的最高指挥官,应当有容人的胸怀,你如果期望手下人人都如你所愿,那永远不可能。我个人以为,你见识长远,小岛长于行动,你们两个人可以互补。当你听不到不同意见的时候,作为一个最高长官,那是非常危险的。小岛是把快刀,你要善加利用。将来对非治安区的讨伐,你完全可以放手交给小岛,你的精力放到治安区和准治安区的有效控制上,各司其职,未尝不是好事。”

    小林明白,调走小岛的要求上层没有同意。他心有不甘,但暂时也无法可想,对着话筒鞠躬:“咳,将军放心,我会与小岛君团结协作,各司其职,誓死效忠天皇陛下。”

    土桥将军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说:“我记得《新山东》好像有个报道,莱芜有户制锡世家。”

    小林连忙回答说:“是的,叫鲁王工坊。”

    土桥将军说:“他们新推出了一个产品,好像叫荷茶具,寓意和平、和睦,与我们建立大东亚共荣的目标一致。报纸上的照片不太清楚,实际做得如何,够不够精致?”

    小林说:“水平绝对一流,他们当年给乾隆皇帝的女儿做过嫁妆,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过金奖。现任第五代掌门人王俊逸,人很孤傲,手艺很好。”

    小林说:“今年是皇军山东宪兵队成立5周年,要举行隆重的庆典,华北驻屯军方面会派要员参加。我一直在考虑庆典礼品,要精致,更要有意义。我看锡荷茶具就很好。”

    小林说:“将军好眼光,锡荷茶具是庆典最好的礼品。”

    土桥将军说:“那就拜托你定做8件,庆典前1个月内必须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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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林带着翻译和几个鬼子兵亲自到鲁王工坊来,王俊逸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弄不清小林突然到店里来是什么意思。

    “王老板,如果我再定购几套荷茶具,最快多久能做出来?”小林很和气,“我有几个朋友,对你的作品非常欣赏,我要作为礼物赠送他们。”

    王俊逸一下放了心,说:“不知小林太君要定几件货?”

    小林说:“8件。”

    “哦,那至少要7个月。”王俊逸说,“这是新产品,没有存货,每件都要现做。”

    7个月够了,不过王老板要保证7个月内必须交货。”小林太君说,“这几件礼品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们要签定一份合同,如果到期不能付货,王老板要付违约金。”

    “这个请放心,我说到就能做到。”王俊逸说,“到时不能交货,我自愿认罚。”

    小林做事非常痛快,立即签定了合同,并预付了40个大洋的定金。

    这时候三儿子王雷跑到店里来,说:“爹,我二哥发烧没退,娘让你回去一趟。”

    二儿子王程发烧已经两天了,原以为是闪了汗、受了风,也没太放心上,不料今天非但没好,王程还说腰里疼,不敢扎腰了。

    王程娘这才有点急了,说:“把裤子脱下来我瞧瞧。”

    王程已经是半大小子,在娘面前知道害羞,提着裤腰不肯松手。娘急了,说:“把手放开,在娘面前有啥不好意思。”把王程裤子往下一褪,看到腰间有几个疱疱,她说:“哎呀,你个祸害不早说,这不是生水痘了!”

    生水痘前期发烧,与伤风感冒差不多,所以很容易被忽视。水痘传染,因此必须隔离,不能让王程再与别人接触。生水痘有好多忌讳,辣椒不能吃,炒菜不能放腥油,鱼虾不能吃,而且连豆腐也不能吃。

    王俊逸这时候回到家了,一听王程生水痘,放了心,说:“过几天就好了,有啥大惊小怪的。”

    王程娘说:“生水痘太受罪,你去找找杨医生,看有没有好办法。”

    王俊逸说:“不就是生个水痘嘛,老大老三都生过,那时也没找过医生,当心一点,过几天出完痘就好了。”

    王程娘想想也是,只好作罢。

    到了晚饭时,王程娘把饭端进去,听到王程好像在小声啜泣,她说:“程子,咋了?”

    王程擦擦泪,说:“没咋。”

    王程娘过去一摸儿子的额头,火炭一样烫手,说:“咋还这么烫手。程,先吃饭,吃了饭娘去找医生。”

    王程说:“我不想吃。”

    王程娘说:“你爹这个老东西,我说找你杨叔来看看,他不让。别哭了,不管你爹了,娘去叫人。俺程子心小,娘知道,哪能和你鹏哥哥比,那个祸害,心大的没爹没娘。”

    王程娘跑到街上,亲自去杨医生的店里请人。杨医生正准备吃饭,听说王程病了,放下碗筷收拾了药箱就走。他掀起王程的棉衣仔细检查,看到王程的屁股上有一块核桃大的黑记,非常吃惊,以至好久无话可说。王程娘以为病情有异,担心的问:“他杨叔,孩子是生的水痘吧?”

    杨医生说:“没错,是水痘。这几天尤其要注意,不要用手去摸,水痘溃破时会传染,特别是王雷要当心,小孩子毛手毛脚的。不过也不必太担心,四五天后就没事了。”

    杨医生说:“我这里有药,每天早晚各服一粒就成,吃了这药,不但止疼,而且好的快。我看腰上都起了痘,就不要扎腰带了,反正不出门,披上床被子就行。”把药递给王程娘,又问:“我看老二屁股上有块记,打小就有的吧?”

    王程娘愣了愣说:“啊,是啊,我生下他时就有这块记,人长大,记也长了――怎么杨医生,还有啥说法?”

    杨医生说:“只要打小有就没事,如果是后来长起来的,就有可能是皮肤毛病了。”

    王程娘说:“他杨叔,我家程子和你特别亲,总是提起你,夸你医术好,待人和气。”

    杨医生说:“这就是缘份,我看见程子也觉得特别亲,好像前世就认识。”

    送走杨医生,在大门口碰上回家的王俊逸,王俊逸说:“这点小毛病,也麻烦杨医生。”

    杨医生说:“谈不上麻烦,生痘也不是小毛病,受罪不说,弄不好留下一身疤的也有。吃点儿药,花不了多少钱。”

    夫妻两人向回走,王程娘小声说:“程子这孩子心眼小,今下午自己哭呢,他一哭,我心里就难受,就把杨医生叫来了。”

    王俊逸说:“叫来就叫来了,有管用的药,就用吧。我还没告诉你,小林那鬼子头,又定了8件茶具,400个大洋呢。他今天已经交了40块定金了。”

    好久没开张了,有这400个大洋,一年的开销也就差不多了。夫妻两人晚饭吃得很高兴,吃完饭,王俊逸说:“我和你商量个事,我看程子是干锡雕的料,我想让他跟着我学,你倒是说说看。”

    “老大又指望不上,这个祸害!”王程娘叹口气说,“让老三也跟着你一块学怎么样?”

    王俊逸明白,女人的意思是,怎么着也要有个自己亲生的孩子学锡雕。

    “我看老三也挺上道,他哥俩就一块学吧。这年头,兵荒马乱,多一个人学多一份保险。世变从权,老祖宗也会体谅的。”王俊逸说,“你和老二透一下口风,听听他的意思。”

    “他的心思我明白,保准愿跟你学,这孩子从小心细有耐心。”王程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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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医生晚饭没有胃口,心事重重。妻子把饭递到他手里,说:“你心里不高兴,遇上什么难事了?”

    杨医生说:“没遇到难事,今天去给王程看水痘,发现他屁股上有一块记,位置和沪生的一样,就禁不住想起沪生来了。他们俩年纪相仿,如果沪生还活着,也该这么大了。”

    妻子说:“你别灰心,我总觉得沪生还活着,你们爷俩总会有见面的一天。”

    杨医生叹息说:“最折磨人的就是这种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放又放不下,忘又忘不了,找又找不到。”他叹息一声说,“自从过了四十,我发觉自己总是念旧,总是想起沪生小时候的可爱样子,胖乎乎的,总喜欢把他的小手掌放到我的掌心里去比大小。现在,看到和王程差不多年纪的男小子,我立即就想到沪生。特别是王程,我都有些怕见他了,有些时候,我真想把他当自己的儿子。看来,我是老了,人老了就会念旧。”

    妻子说:“你才四十几,哪里就老了哪?你是想念孩子。天下爹娘哪个不喜欢自己的孩子!沪生不是我亲生的,可是一想起他两三岁就与你骨肉分离,我这心里也是酸酸的。”

    “你和她都是一样的人,善良、温柔、体贴。秀芸啊,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急着走,我不过是早到了济南三天,晚个三五天和她娘俩一起到济南多好啊,我为什么要早走那三天!”

    妻子劝他说:“你也不要自责,济南一大堆事情等着你,不走也不行啊。”

    杨医生说:“我这一阵子总是梦到沪生,好像是在镇子上,他被人抱走了,他向我伸着两手哭喊着爹爹救我。我追啊追啊,就是追不上,追着追着就醒过来了。醒过来的时候,我的心像刀绞一样。是我对不住她娘俩,对不住孩子。”杨医生仰着头,咬着唇,不让眼泪滚落下来。

    妻子坐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说:“他爹,你别这样,看你难过,我心里也难受。相信我的话,会找到沪生的,总有一天你们爷俩会相见的。这是老天爷有意考验你,让你再心疼几天。还有姐姐,咱们都有相见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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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军大规模修建据点碉堡的计划很快展开,10里一据点,三五里一碉堡,莱东地区东南面十几个村庄完全被日军控制。日军每占领一村,立即任命伪村长,清查户口,逼邀军粮。每个据点里设伪乡公所,配备警察所、税务所,负责附近村庄的治理。据点还经常搞青年训练班、上层人士座谈会,宣传伪化政策,告诫青年人在家安心种庄稼。鼓励党员自首,只要写下悔过书,既往不咎;又悬赏鼓励检举,对被检举出的党员,如果不自首悔过,便施以酷刑,据点里不断传出通共分子被枪决的消息。

    四支队与泰山军分区、专署面对日趋紧张的形势,做出了四支队与泰山军分区分开行动,巩固扩大莱北抗日根据地的决定。四支队机关及二团继续在莱东驻扎,泰山军分区及地委专署到莱北驻扎、扩大根据地。会后王鹏他们立即到莱北去,军分区及地委、专署驻吉山村,直属营营部及一连驻刘白杨,二连三连分别驻阁老、腰关。根据军分区和地委、专署的部署,部队在做好军事训练的同时,重点动员青年人参军,地方党政机关及党员要积极发展新党员,壮大党的队伍。开完会后,苏盛玉把王鹏留了下来,对他说:“当前发展壮大部队非常重要,军分区仅有一个营的兵力是远远不够的。汪洋司令有个想法,就是泰山军分区的主力,力争发展到一个团,最少也要有两个营。分区和地委专署机关,将来要建警卫连,跟随机关行动,保卫机关安全。现在先派一个排去吉山负责分区机关的警卫,你亲自去。”

    王鹏听到吉山的村名,心里就突的一跳,雪莲的家就在吉山村。

    “你带一个排去,既要做好警卫工作,也要争取青年人参军抗日,争取年底把警卫连建起来,我说明白,人只给你一个排,其他人你想办法。怎么样,有没有信心?”

    王鹏说:“要我打仗行,要我耍嘴皮子动员人家参军,有点怵头。”

    苏盛玉说:“你也不必发愁,你从排里挑几个能说会道的战士,到村里去宣传,再让区、村的干部配合一下。现在地方上都在发展民兵,你也可以从民兵里面挑一些。”

    王鹏当天下午带一个排去吉山,向汪洋司令员报到后,就带上三四个战士到村里去找民兵队长。一个小孩子自告奋勇,带王鹏去民兵队长家里。民兵队长家在村西山脚,到了大门前小孩大声喊:“李俊林,八路军找你!”屋里走出一个小媳妇,说:“你个小猴子,没大没小,李俊林是你二叔,你咋呼啥?”

    小媳妇走到门前时,两个人同时认出了对方,王鹏说:“雪莲,你在这里住啊。”

    雪莲也非常意外,脸一下红了,说:“啊,是王鹏啊,快进家里来。”

    一个又黑又粗的男人正在窗下对着一块圆滚滚的石头发愣,这时也站起来,没有话,嘿嘿的笑,算是打招呼。

    雪莲比从前泼辣了许多,说:“这是我男人,一个闷嘴葫芦—哎,你忘了,这是王鹏,前年咱困在莱芜,就是他放的咱俩。”

    李俊林也认出王鹏了,问:“你不是干灰狗子吗?怎么成了八路了。”

    王鹏说:“我早就干八路了。你是民兵队长,那太好了,我找你帮忙来了。”

    王鹏把动员青年人参军的事一说,李俊林问:“发不发枪。”

    王鹏还没开口,小六子抢先发话:“当然发枪,谁要参加,我先把我的枪让给他。”

    王鹏点点头说:“发枪,还能实弹射击。”

    李俊林说:“这就好说了,我们民兵统共就是两支土压五,平时都是拿木棍训练,有几个毛孩子天天向我要枪,要枪可以,参加警卫排不就有了!”

    王鹏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简单,握住李俊林的手说:“李队长,真是太谢谢你了,我为这事愁得不行。”

    雪莲笑着说:“啥李队长,他就是个孩子头,天天领着几个毛头小子拿着根木棍乱比划。你给队伍上招人,我倒能帮上忙,我二姑家的小表弟,也是个枪迷,胆子又大,保证一劝一个准。”

    王鹏说:“你表弟家远不远,咱现在就去,去晚了就让别人挖走了。”

    雪莲说:“不远,南边白龙村。俊林,你想想你家亲戚中,还有谁家孩子愿意上队伍上,你也帮着去跑跑。”

    李俊林仔细一想,还真有两个。

    雪莲说:“我看就是亲戚找亲戚,这办法比啥也强。我的小表弟能当兵,小表弟的表哥表弟也许有人愿意到队伍上。”

    王鹏说:“这办法太好了,雪莲和李队长,我分别给你们派两三个人,帮你们到亲戚家里去。”

    这办法真是不错,10几天时间雪莲和李俊林辗转给动员来了20多个人,王鹏和李俊林也成了要好的朋友。李俊林是个石匠,看上去傻大黑粗,其实心灵手巧。他这些天一直在琢磨制作石炮。

    “我是这么琢磨,咱放炮打石头,那么大的石头都能被炸上天,如果咱在石头上挖出窝,装上炸药,到时候一样也能炸鬼子。”

    雪莲说:“我看你是屎克郎钻筛子,门不少,但不顶用。你点早了,炸不着鬼子,点晚了,你跑不了,鬼子早一枪把你崩了。”

    李俊林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咱提前在山上埋伏好,看到鬼子的时候,把炮点着,滚到山下,不就炸着鬼子了。”

    王鹏一听很有意思,说:“我看这个门道不错,老李你赶快做,要是真能成,我向汪司令汇报,到时候让他来看看。”

    雪莲说:“人家部队上的手榴弹扔的又远,带着又方便,不比你的石炮强百倍?别让汪司令看了笑话。”

    王鹏说:“话不能这么说,手榴弹是方便,可是太少了,咱主要靠从鬼子汉奸手里缴获,我一个连还没10几颗。”

    李俊林说:“我早就试过几个了,只能听响,没多大威力。我琢磨,是石眼太小,装药太少的缘故。我今天就做一个大肚子石炮,多填药试一下。”

    王鹏回去就向汪司令汇报。汪司令正在与一个胖乎乎的同志说话,见王鹏进来,说:“老赵,这是警卫连的王鹏,他是副营长,先屈尊为咱看家护院。”又给王鹏介绍说:“王连长,这是泰山专署专员赵笃生,往后咱们就在一起工作了。原来我一个人又是司令,又是地委书记,还兼着专署专员,分身无术,地方的工作做得不到位。现在好了,赵专员把专署的工作担起来,我重点抓军事。”

    王鹏向赵笃生敬礼问好。赵专员说:“王连长是本地人,地方风俗民情熟,往后我的工作你可要大力支持啊。”

    王鹏说:“两位首长都在,我汇报个事。”

    两位首长听王鹏汇报了李俊林试制石炮的事,都很感兴趣。汪司令说:“到时候咱都去瞧个稀罕。”

    下午李俊林就来找王鹏,说他已经造好一个大石炮。汪司令、赵专员都兴致勃勃跟着李俊林去了村北山上。李俊林新做的石炮有三四十斤重,小六子和另一个小战士用筐抬着。大家在一个慢坡上趴下,李俊林说假设鬼子就在坡下走,咱在这里点着,滚下去直接炸鬼子。他点着石炮后猛力推下山坡。石炮冒着火花向山下滚,但在坡中间被一棵小树挡住了,轰的一声巨响,黑烟弥漫,小树竟然被炸断了。

    汪司令说:“威力不小,这要是在人群中爆炸,三五个人都给炸伤了。”

    赵专员说:“这办法好,就地取材,满山都是石头。制作也简单,只要是石匠都能做。”

    李俊林说:“还有俩问题得解决,一是往山下滚的时候,药捻子可能被砸断,那就白搭上了。再一个是,容易被半路挡住,炸不到鬼子。”

    汪司令说:“四支队曾经缴获过国民党溃兵的地雷,在四槐树炸过鬼子,连上线,用电一击就爆炸。”

    王鹏说:“我也参加过四槐树炸鬼子。那地雷太高级,咱造不了。”

    赵专员说:“如果老李这石炮,能够像手榴弹一样一拉就爆炸就行了,事先藏好,鬼子走近了,用绳一拉,鬼子一个也跑不了。”

    李俊林说:“手榴弹那么高级,咱恐怕造不了。我是个石匠,都是拿火绳点炮,一拉就响的办法咱不知道是怎么弄的。”

    王鹏说:“咱拆个手榴弹看一下就行了。”

    汪司令说:“那太危险。115师在莱东成立了个兵工厂,王鹏你和老李去一趟,向人家请教一下,说不准就有办法。”

    李俊林一听很高兴,回家胡乱吃口饭就和王鹏一块去莱东。天黑前到了二团团部,吴团长说:“兵工厂是机密,我也不知道在哪里,你最好找到廖司令,让他安排一下。”吴团长让王鹏他们先吃饭然后去找廖司令,李俊林等不及,非要马上就去找廖司令。吴团长只好安排人带王鹏他们去崮山找到了廖司令,廖司令说:“你们先吃饭,明天一早我让人请兵工厂的技术人员过来你们当面请教。”

    廖司令还没吃饭,让警卫员多上两个人的饭,三个人一块吃,一边吃一边询问莱北情况。听了王鹏招兵的办法,很满意,连连夸奖。对李俊林造石炮的想法很感兴趣,他说:“李老乡,我提个建议,你看行不行。你的这个武器发明了,就叫石地雷,石雷,都行,大家一听就明白。我一听说你要造石炮,我还以为你要做个石头炮弹,放到炮管里向外打呢。”李俊林说:“就叫石雷,石雷好。将来真能造成了,要埋到土里,就是地雷嘛。”廖司令说:“你这个石雷好啊,莱芜不缺石头,就地取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到时候鬼子来扫荡,炸响一个石雷,他们就不敢往前走了,老乡和咱的部队就有撤离、备战的时间,你的石雷贡献那可就大了。等你研究好了,到莱东来当师傅,到时候让鬼子尝尝咱土地雷的滋味。”

    第二天一早,一位戴眼镜的同志过来了,是兵工厂的技术员,姓曾。曾师傅很熟练的就拆开了一个手榴弹,从手榴弹柄里取出一个圆管,说:“这就是手榴弹的引爆装置,里面装有红磷,红磷燃点很低,一有火星就着,然后红磷再把里面的引信点着,引信大约燃烧3至5秒种左右再点着弹腔里的炸药,手榴弹就爆炸了。”

    李俊林说:“为啥一拉就能点着引信,我不明白。”

    曾师傅说:“是这样,这根铝管里面有根铜丝做成的拉簧,猛力一拉,拉簧与铝管摩擦产生火花,就把引信点着了。”

    李俊林拿过铝管里里外外看个明白,说:“道理我明白了,可是,这个小管管咱没有,红磷更没处淘弄。”

    曾师傅说:“这样,我们兵工厂主要是造手榴弹,现成的引爆管就有,你让廖司令和我们厂长说一下,拨给你10支20支都没问题。”

    李俊林和王鹏都高兴得不得了,廖司令当即写了一封信,打发警卫员跟曾师傅去取引爆管。两个小时后,警卫员取回了30支引爆管,李俊林如获至宝,仔细包好了揣到怀里,向廖司令告别后匆匆返回莱北。

    回到莱北李俊林立即研究把引爆管安装到石雷上。这难不倒他,把引爆管一头插到石雷的火药中,一头露在石雷口,周围用黄粘土封住、轻轻捣实,引爆管就嵌在土中。拉环上挂上绳,趴到远处,猛力一拉,等了好久也没爆炸。两人小心翼翼凑过去一看,原来引爆管没有埋实,给拉出来了。李俊林让王鹏离得远点,他一个人小心翼翼把石雷口的黄土抠出来,然后重新把引爆管装上。李俊林向外拉了拉,说:“这回结实了,保准没问题,咱请汪司令过来看看。”王鹏打发小六去叫汪司令和赵专员过来,几个人趴在四五十米外,李俊林猛地一拉,轰地一声石雷爆炸了。汪司令很高兴,说:“得给李俊林记一功。”

    赵专员说:“是得好好记一功,如果咱们民兵、部队都有石雷,小鬼子再来扫荡就够他喝一壶了。”

    小六子说:“雪野据点的鬼子经常出来抢粮食,咱带两个地雷到路上炸他一家伙,让鬼子尝尝厉害。”

    汪司令说:“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你们警卫连挑几个战士到雪野据点外的路上埋地雷,看看效果到底如何。”

    李俊林连夜造出3个地雷,和王鹏等5个人摸黑赶到离雪野据点二里多路的小山边停下来,两个人在山上埋伏,其他人到路上挖坑埋雷。埋好雷后都回到小山包上,等着天亮。太阳爬上东山头,据点里热闹起来,鬼子伪军跑步出操,然后吃早饭。又过了半个多小时,鬼子和伪军分两拨先后出了据点,一拨向了西,一拨向这边走来,共有8个人,2个鬼子,6个伪军。等鬼子伪军走到埋雷区,王鹏喊一声拉,李俊林、小六子先后拉响了两颗雷,3个鬼子两个伪军当场被炸倒,发出骇人的惨叫。另3个伪军扭头就往回跑。几个人冲到山下,抢鬼子伪军手里的枪。这两颗石雷威力不小,两个鬼子被炸死,另外3个人都受了重伤。王鹏命令大家立即撤退,翻过一座山后,发现鬼子并未追赶,抬着伤员、死尸回了据点。

    两颗石雷炸死炸伤5个鬼子伪军的消息传遍了吉山,全村人都到警卫连来看热闹。汪司令决定把缴获的5支步枪拿出3支奖励吉山村民兵。民兵们乐坏了,背着枪转遍全村,又有十几个年轻人要参加民兵。附近村里的民兵派人来要求学习制作石雷,苏盛玉也听说了,专门带着几个人过来。汪司令说:“我看就让李俊林当老师,办个石雷培训班。”

    李俊林说:“石雷好做,只要是石匠都会。可是引爆管只有十几只,不顶用。”

    汪司令说:“这倒是个问题。如果将来用量大了,全靠兵工厂供应不现实,得研究简单易行、就地取材的办法。”

    李俊林说:“我这些天一直在考虑,能不能在火柴上下功夫,火柴一拉就着,和引爆管差不多。”

    汪司令说:“这个主意很好!老李赶快研究,如果能用火柴引爆,大面积推广石雷就不成问题。”

    李俊林把自己关在家里,埋头研究火柴引爆办法。王鹏则集中精力训练新兵。这天老虎岭村的民兵来报告,莱明路上经常有鬼子汉奸通过,要求支援两个地雷,炸一下过路的敌人。王鹏打发小六和一排长带着地雷去老虎岭村帮忙炸鬼子。老虎岭的民兵队长说只要地雷,不要人去。王鹏问他为什么,他结巴半天,原来是怕派人去帮忙到时候战利品不好分。王鹏说:“你原来是这点小心眼,这好说,战利品我不要,你给我动员两个民兵参加我的警卫连。”民兵队长一口答应。

    王鹏带着老虎岭的民兵到李俊林家里去,李俊林说只能给两个雷,这一阵各村都来要,只剩6颗了。老虎岭民兵说两颗就两颗,欢天喜地带着地雷走了。王鹏问李俊林引爆器弄得怎么样了。李俊林说试了好多方法,还是不太成。他的方法是在火柴棒上扎上线,再用火柴盒上的拉火纸(涂了红磷的纸片)包住火柴头,用力一拉引燃火药。现在遇到的问题是用纸包好火柴棒再封入黄土时力道不好把握,太大了火柴棒很容易折断,力小了火柴头与磷片纸贴不紧,往往把火柴拉出来了却没有点燃。王鹏说:“再琢磨,发动大家都想想办法,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王鹏没见到雪莲,终于没有忍住,问李俊林:“雪莲嫂子没在家吗?我想问一下,除了麻线,能不能用棉花搓出绳子来。”李俊林说:“她走亲戚去了。这个不用问她,我就知道,拿棉花在纺车上纺,就能纺出线来。石雷拉线的问题好解决,就是引爆管把我憋坏了。”王鹏像做贼似的,脸颊发热。他发觉这些天到雪莲家里来,到底是找李俊林还是来看雪莲,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第二天中午饭时,他回到警卫连驻地,听到战士们在议论纷纷,说:“这种人不是汉奸什么人是汉奸?”“为日军山东宪兵队成立5周年制作纪念品,真他妈丢中国人的脸。”

    原来,小六他们回来了。在老虎岭他们炸了鬼子的一辆三轮摩托,炸死了一个鬼子一个汉奸,缴获了一支三八大盖和一支手枪,还有一大包汉奸报纸《新山东》。报纸报道,莱芜制锡世家鲁王工坊传人王俊逸,专门为山东日本皇军宪兵总部成立制作纪念品,将在成立大会上正式发布。王鹏的脑袋嗡的一声,接过报纸仔细看看,的确,是鲁王工坊,是他的父亲王俊逸。他把报纸撕碎了,铁青着脸进屋。他对小六子说:“六子,我有事出去一下,汪司令找我的时候,就说我明天就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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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俊逸整整睡了一天一夜,下午才醒过来,冲院子里喊:“他娘,我饿了!”

    王鹏娘正在院子里看着王程、王雷推磨,听到王俊逸喊,扔下手里的炊帚跑到屋里说:“我的老天爷,你可算醒了,饭早准备好了,已经热了好几遍,就等着你起来呢。”

    王俊逸做起活来,常常十几天不休息,有时好几天不睡觉。可是一旦做完活,就要连睡几天,起来后就找吃的。他这个毛病王鹏娘早就摸透了,所以提前做好饭等他醒来。

    王俊逸猛从炕上起来,头有些晕。王鹏娘连忙扶住他,说:“你慢点不行啊!不是年轻时候了。”

    王俊逸说:“真是老了,这7个多月,快挺不住了。孩他娘,这7个月我是真累啊,回想起来,就像剥了一层皮。”

    “你啊,一干起活来就不要命。”王鹏娘说,“你看这几个月,又瘦了多少!脸也长了,皱纹也多了。”说到这里,王鹏娘眼圈都红了,“孩子们也能干了,你悠着点不行啊!”

    “以后真是要注意了。我说过,咱王家做锡雕,都是拿命在拼。灯烧的是油,咱烧的是血啊。40个大洋一件,谁一听都贵得吓一跳,要真让他来试试这个滋味,就不说贵了。老祖爷爷给乾隆爷的十公主做完嫁妆,没出3个月就没了,那是活活累死的。”

    王鹏娘说:“这一大家子人都指着你呢,往后你可别这么不要命了。该睡的时候睡,该吃的时候吃,细水长流,7个月做不完就8个月,咱合不着把命搭上。”

    “答应人家8个月,就要8个月做完。说话要算话,这是祖上传下的规矩。”王俊逸说,“也不光是工期的事,这一做起活来,真是一点也感觉不到累,那时候觉得脑子也活泛,手也巧了,眼睛也亮了,人是在熬着,可一点也觉不出是熬来,不知不觉,就几天不吃不睡了。我爷爷说过,那就是投入,人融入锡中了。小时候不理解,现在我是懂了。怎么形容了,那时候,整个人觉得轻飘飘的,就像神仙一样。”

    王鹏娘把筷子递到他手里,说:“你这是啥神仙,神仙也要吃供呢。你不吃不睡,那是玩命。”

    王俊逸说:“我再仔细看一两天,就可以向小林这个鬼子头交货了。300块大洋到手,程子、雷子,还有你,一人一身新衣服,过个大年。”

    “你自己呢,光想着俺娘们。”

    “男人就是要挣钱养家糊口嘛。”王俊逸说,“程子和雷子都很上道,咱鲁王工坊后继有人,我心里高兴。朱小三这孩子也下了不少力,我打算也给他买身新衣服,你说行不行?”

    王鹏娘说:“钱是你挣的,你说怎么花就怎么花。”

    王俊逸说:“我吃完饭后,把孩子们都叫起来,都来看看咱7个月的功劳。”

    王俊逸吃完饭,王程、王雷、朱小三都早到了,在院子里叽叽喳喳。王雷嘴快,已经告诉朱小三,每人一身新衣服。3个孩子都兴奋得不得了。

    王俊逸打开门,带孩子们进了屋,8件荷茶具整整齐齐摆在他的大案上,下面铺着黑丝绒布,锡雕反射着窗口照进的光,明暗对比十分强烈,更显晶莹光洁。王俊逸说:“咱们的锡雕,在光线昏暗的环境里,会显得更加光亮,沉稳大气。如果换一个光线环境,就会是另一种气派。”王俊逸指挥孩子们把黑丝绒布换成明黄绒布,锡雕反射着明黄色,变得富丽堂皇。王俊逸说:“乾隆爷喜欢咱的锡雕,当年嫁公主的时候要咱做108件满汉餐具,就是看中了咱锡雕的这种大气、富贵。108件,一起摆出来,那是多么大的阵式,多么大的尊严!也只有皇家才有这么大的气派。”

    王俊逸坐到案子后面,看着站在案前的3个孩子,脸上满是慈祥,他笑迷迷的说:“孩子们,这7个月,你们跟着我下了不少力,吃了不少苦,挨了不少骂,有功劳,有苦劳。我要奖励你们,每人一身新衣服!”

    虽然孩子们早就知道消息,但从王俊逸口中说出来,还是高兴满脸开花。

    王俊逸挥挥手,孩子们出了屋子,在院子里说话。突然东北角扑通一声,一个人跳进院子里,来人扯下头上斗笠,原来是王鹏。王雷最先大声喊着跑过来,王鹏说:“雷子,看看门外有没有生人跟着。”

    王鹏娘听到声音也出来了,说:“你个祸害,你还知道有家啊!”她仔细的端详着儿子,儿子已经比她高出一头。她扯扯儿子的衣服,说:“听说你们连衣服也穿不上,冬天没棉衣,夏天没单衣,你们是咋过的。”王鹏说:“放心吧娘,现在老百姓支持咱,吃饭穿衣好着呢。我新军装就有两三身,今天回家来才换成咱老百姓的衣裳。”

    这时王雷跑回来,说:“大哥,外面没人,南北街东西巷我都看了,没生人。”

    王鹏点点头,问:“娘,我爹呢?”

    王鹏娘见儿子脸色突然沉了,问:“你爹在他屋里,怎么了?”

    这时王俊逸听到声音也出来了,说:“是老大回来了,还不快进屋里,在这里说什么话!”

    鬼子汉奸几次打听王鹏,王家都说不知道,也许早就死在外面了。这要是突然进来人,看到王鹏,那就麻烦了。一家人进了北屋,王鹏从怀里掏出一张报纸,问:“爹,你是不是给鬼子做锡雕了。”

    王俊逸说:“是啊,才刚做完,过几天就交货了。”

    王鹏说:“这货你不能交。”

    “为什么不能交?”

    “你知道鬼子拿来干什么吗?庆祝日军山东宪兵队成立5周年!”

    “小林订货时没说干什么用,再说,我也不必问人家干什么。”

    “日本鬼子在咱中国杀人放火,你给他们做礼品庆祝日本宪兵队成立,你知道宪兵是干什么的?就是专门探听谁是共产党,谁是八路军,抓住了就枪毙。你不怕让人骂,你不怕背上汉奸骂名吗?”王鹏越说火气越大,“你儿子在拿着命打日本人,你却在给鬼子做礼品,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王鹏娘呵斥儿子:“你咋跟你爹说话?你爹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你愣蹦窜了不见人,回家就教训你爹,你长大出息了是吧?”王俊逸脸色铁青,“你爹是汉奸,你凭什么说你爹是汉奸?”

    “不是我说,大家看了这张报纸,没一个不骂的,我还有脸在部队上呆吗?”

    王鹏娘这时总算听明白了,说:“你们爷俩都小点声。日本人订货时又没说干啥用,这事不能怪你爹。”

    “好比做菜刀的,有人拿去杀了人,你能向做刀的兴师问罪?”王俊逸说,“你这是逮不住兔子剥狗吃。”

    “你就不应该和日本人做买卖。”王鹏说。

    “不和日本人做买卖,一家人喝西北风去?你站着说话不腰疼。”王俊逸说,“你看看莱城这东西大街,谁不和日本人做买卖?”

    王鹏说:“好,就算你有道理,假如你是个卖刀的,有人说,我要买把刀杀个人,这刀你还卖不卖?”

    王鹏娘说:“这谁还敢卖给他。”

    王鹏说:“是啊,咱现在已经知道日本人要拿我爹的锡雕当礼品,那就不能再卖给他们,卖给他就是汉奸。”

    王俊逸说:“你这话没道理,我问你,日本人开庆祝会,桌椅板凳都得用吧,写标语红纸也要用吧,那卖给日本人这些东西的都是汉奸吗?”

    王鹏说:“你的锡雕和那些东西不一样,日本人要拿你的锡雕做宣传。”

    王俊逸说:“你说这个没用,日本人干什么我管不了,人家定了货我只管交货就是。你们要是有本事,从日本人手里把货夺回来毁了,或者你们有大本事,打进济南府,让日本人开不成庆祝会,那不就从根子上解决问题了。”

    王鹏说:“爹,你这是不讲理,抬死杠。别说打进济南府,我只身来一趟莱城,也是把脑袋掖到裤腰上。济南日军有五六万人,怎么打?”

    王鹏娘听儿子进城冒这么大的险,早就担心得不得了。

    王俊逸说:“我不是抬杠,现在这世道就是日本人把持,不把日本人赶走说啥都是白说,怪谁也怪不上。我已经和小林签了合同,定金都收了,祖宗的规矩,必须交货。”

    “祖宗的规矩,祖宗的规矩是啥啊爹?正直做人,忠厚传家,无为而为。我倒要问爹,给日本人做礼品,庆祝日军山东宪兵队成立5周年,你这是正直做人吗?你这是忠,这是厚吗?你就这么传家吗?无为而为,日本人这样的礼品你都做,这是无为而为吗?”

    王鹏这几句问得王俊逸无话可说,他铁青着脸,拿烟袋锅当当敲着痰盂,大声说:“王俊逸是头号大汉奸,你有本事一枪把我崩了!”说罢气哼哼去了南屋,把门摔得砰的一声巨响。

    王鹏大声喊:“你做吧,你要把东西交给日本人,我从今往后就没你这个爹!”

    王鹏娘厉声说:“你住嘴,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是要把你爹逼死!”

    王鹏见娘伤心的直落泪,语气缓和了些,说:“娘,这事实在太不像话,我也是为爹好,爹做的东西如果真在日本人庆祝大会上推出来,我爹一辈子就抬不起头来,咱鲁王工坊几百年的名声就全完了。我爹是拿锡雕当命,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能看着他犯错。”王鹏撸起袖子来,说:“娘,你看,我这胳膊上的伤才好不久,就是日本人打的。”

    王鹏娘拉过儿子的胳膊,抚摸着儿子的疤痕,说:“你们爷俩,都是驴脾气,可让我说谁的是。”

    王鹏说:“娘,我知道我爹的难处,他是想不招谁不惹谁,一心做他的锡雕养家糊口,传承祖宗的手艺。可是日本人占着咱中国,不打跑日本人,能过上安生日子吗?日本鬼子在莱城做好人样子,在抗日根据地扫荡,杀人、放火、糟蹋女人,一把火就把几十个村子烧光,十几岁的女娃也糟蹋,娘你说,这样的畜生不打走他们行吗?”

    王鹏娘说:“日本人在莱城也杀人,表面上平平安安,可人人都是提心吊胆。可是有啥办法,你们能打败日本人吗?”

    王鹏说:“娘,一定能打败日本人。我给你打个比方,咱中国是只巴掌,日本人是只蝎子,它蜇咱一下,指头肿了,疼得钻心,可是等这只手掌反应过来,一巴掌拍下去,就把它拍成肉酱。”

    王鹏娘说:“这都4年多了,你们这一巴掌,啥时候拍下去。”

    王鹏说:“正在积蓄力量,早晚会拍下去的。”

    王鹏告诉娘,他是偷着跑来的,必须尽早赶回去。王鹏娘见劝不住儿子,说:“那你和你爹说一声,你爹不容易,别让他气坏身子。”

    王鹏进了南屋,站在爹的桌案前,低着头说:“爹,刚才我和您抬杠,是我不好,儿子给您道歉,您别生气了。可是,儿子的理没错,也是为爹好,爹给日本人做礼品,不但坏了爹的名声,也会坏了鲁王工坊几百年的名声。爹持家不易,我这个长子不能帮着爹,儿子问心有愧。可是没办法,都是日本人逼的。我是偷着跑回来的,还得回去带队伍,打仗子弹不长眼,儿子说不准啥时候就牺牲了,真有那一天,你和娘都不要难过。”

    王鹏娘听儿子这么说,早就难过得泪如雨下。王俊逸心情复杂,但儿子的话不由他不动容,他气消了些,说:“爹年纪大了,就你们弟兄仨,你们都给爹好好活着。”

    王鹏娘说:“这都下晌了,五六十里路也回不去了,住一宿再走吧。”

    王俊逸也说:“你两个弟弟好不容易见你一回,你们弟兄仨几年不见面了,就住一宿走吧。”

    王程王雷朱小三都要王鹏住一宿,王鹏对王程说:“老二,哥不在家,你就是老大,多帮着娘,护着弟弟。”拍拍王雷的脑袋说:“雷子,和你程哥哥好好学锡雕,别让咱的手艺失传了,就看你哥俩的了。”又拍拍朱小三的肩膀说:“小三都长成大人了,你把鲁王工坊当自己的家一样,我爹娘没少夸你,店里的事多靠你了。”小三说:“哥你放心吧,叔和婶子都拿我当自己孩子一样,我心里有数。”

    王鹏看到墙角小几上的薄锡板,突然想起什么来,拿过来在手里仔细端详,说:“爹,把锡板做得很薄,卷成小圆筒应该没问题吧?”

    王俊逸说:“锡延展性好,能砸得和纸一样薄,卷筒当然没问题。”

    王俊逸顺手取来一块锡板,在木砧上反复敲打,很快就敲打成了薄薄的锡片,用筷子一卷,就卷成了锡管。王鹏十分惊喜,说:“爹,你可帮了我们大忙了。”

    王俊逸问:“你要干啥用?”

    王鹏小声说:“我们队伍上要造地雷,缺的就是拉火管,这些天把造地雷的老李愁坏了,我看用锡管代替就成,你说,这不是帮了我们大忙吗?”

    王俊逸说:“这事可不能让鬼子汉奸知道了,那样就没一天清静日子了。”

    王鹏说:“我明白,回部队我也不说是从家里带去的。莱芜打锡壶的有的是,从哪里弄不来?”

    王鹏的意思,要带走一块锡锭和部分工具,可是怎么出城是个问题。朱小三说:“今天守城门的伪军班长是吴大嘴,我和他交情不错。我挑着锡货担子,就说回家明天赶口镇集,出城没问题。”

    王鹏娘说:“鹏啊,今晚就住在小三家里,明天天亮了再走,看到鬼子汉奸,你可快跑啊。”

    王鹏说:“你就放心吧娘,我专挑山间小道走,碰不上鬼子汉奸的。在山里转,谁也转不过我。”

    王鹏走了不久,小林带着刘翻译还有两个鬼子兵突然来了,一家人紧张的不得了,以为王鹏被他们抓住了。小林说:“王先生,还有几天就到交货期了,我来看一下,按时交货应该没问题吧?”

    王俊逸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说:“你放心好了,误不了期的。”

    小林说:“我现在想看一下货,不然我没法放心。这批货皇军要用到一个非常重要的场合,山东管区司令部非常关注。刚刚土桥将军打电话询问,要保证万无一失。”

    王俊逸把小林领到他的工作间,小林看到明黄绒布上的8套茶具,连连惊叹:“真是太精致了,简直巧夺天工!”他一件件拿在手上,仔细鉴赏着,说:“真不愧是祖传的手艺。王先生,我认为已经非常完美了,难道现在不能交货吗?”

    王俊逸说:“你觉得已经十全十美,那是因为你不是做锡雕的。在我眼里,仍然有瑕疵需要修改。鲁王工坊做不到完美,但祖祖辈辈追求完美。缺任何一道工序都不能交货,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小林点点头:“我非常理解王先生的坚持。在这一点上,与我们的武士刀制作师非常相似。真正的武士刀制作师,制作刀的过程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他的一生与武士刀融为一体。比如我这把刀,制作师和他的徒弟整整制作了7个月。从开始升炉那天起,他们师徒就每天斋戒沐浴,不饮酒,不近色,中间几乎每道工序都有仪式,都有严格的讲究。我曾经请教过他,这些仪式、讲究与刀剑的质量有关系吗?他说有,他做的每把刀都有生命,这个严格的过程就是赋予它生命和个性的过程。”

    王俊逸说:“手艺人都相信,他制作的每件作品,都是有灵性的。它的灵性,就是在那一道道工序中打磨出来的。”

    小林说:“我理解王先生对自己作品的严苛。不过,请您务必如期交货。如果有意外,按照合同您要赔付货款3倍的罚金。这件事情土桥将军非常重视,如果有意外,到时候恐怕不仅仅是罚金的事情了。”

    王俊逸的心陡的沉了下去,他勉强说:“你放心,到时候会交货的。”

    小林带着人走了,王俊逸站在院子里发呆。王鹏娘问:“不能交货要赔3倍的钱,合同上是这么写的?”

    王俊逸说:“谁说不是,就是这么写的。”

    王鹏娘说:“你都做完了,后天把货交给日本人就是,省得惹麻烦。”

    王俊逸说:“老大那边没法交待。”

    王鹏娘说:“我看老大后来也没再坚持,交不交还是你说了算。”

    王俊逸连连摇头,自顾回到工作间。

    夜里王鹏娘醒过来,看到屋里一闪一闪忽明忽暗,爬起来向院子里一看,王俊逸的房子火苗直蹿。她声嘶力竭的喊:“着火了,快救火啊!”

    她奔到院子里,捶着双腿喊:“救火啊,救命啊!”人却牢牢钉在地上,不能挪动。

    王程已经跑到院子里,问:“娘,我爹还在里面吗?”

    王鹏娘吼:“在,在,救人啊。”

    王程一脚跺开房门,冲了进去,好久没有出来。这时四邻八舍都涌过来了,胡乱向门窗、房顶上泼水。王雷向房子里跑,被大人拉住了,王雷跳着脚哭:“我爹我哥都在里面,都在里面。”

    邻居家一个年轻人拎起一桶水浇到头上,冲进屋里,先拖出一个人来,是王程,再冲进去,又拖出一个来,是王俊逸,两个人都满脸黑污,一动不动。王鹏娘喊一声王俊逸,喊一声老二,真是撕心裂肺。这时候杨医生也过来了,摸过两人脉搏,说:“赶快抬到大街上,越通风越好。”

    人群分成了两部分,年轻人忙着救火,年纪大些的在街口照顾两个昏过去的人。

    苏正曦带着四五个人过来了,随后日本人也过来了。王俊逸、王程父子两人先后醒过来,王俊逸说:“我的锡雕,快看看我的锡雕。”

    火已经扑灭,王俊逸不顾众人的劝阻,到房子里去找他的锡雕。屋子里一片狼籍,在墙角找到了那8套锡雕茶具,但都已经烧得面目全非。小林带着刘翻译过来了,下令封锁现场,查明起火原因。

    苏正曦说:“俊逸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人了,我看是有人放火。”

    王俊逸说:“我能得罪谁,我谁也没得罪。”王俊逸说,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好,昨天晚上实在太困,就趴在案子上睡着了,等他被火烤醒后,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后来就晕过去了。

    小林问:“王先生,这些茶具如果修复需要多少天?”

    王俊逸说:“都烧成这样了,根本没法修复,只能重新做。没有7个月,无论如何完不成的。”

    小林铁青着脸走了。

    大家陆续散去,只有警察所和日本宪兵队三四个人还在忙里忙外。苏正曦把王俊逸扶进屋里,让他躺下。王俊逸拉住苏正曦的手说:“老苏,我遇到大难了,你得伸手拉我一把。昨天小林太君想把货提走,我没让他提。我真是悔断肠子了。”

    苏正曦说:“我只知道小林太君从你这里定了一批货,干什么用我真是一无所知。”

    王俊逸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用途,好像是在济南要搞一个庆典,这8套茶具是作为礼品赠送重要人物。”

    苏正曦说:“是不是庆祝皇军山东宪兵队成立5周年?”

    王俊逸说:“对对对,就是这个会。”

    苏正曦说:“这是今年的一个大活动,听说华北驻屯军方面高层也要参加。你这节骨眼上出事,麻烦可不小啊。”

    王俊逸说:“你在小林太君那里能说上话,只有你能帮上忙。”

    “我的话也不好使了,”苏正曦压低声音说,“小林太君对我也不大信任了。都是狗日的刘翻译和小岛搞的鬼。等警察局和宪兵队那边出了结果再说吧。”

    王俊逸说:“水火无情,谁愿走水啊。”

    苏正曦说:“我总是怀疑有人放火,如果是抗日分子放火,那就怪不得你了。明白吗?”

    王俊逸说:“到底怎么着火,我真是说不清楚。我醒来时满屋子烟啊。”

    苏正曦说:“你静下心来后,仔细想想,该怎么说你心里总得有个数啊。还有孩子们,不该说的话不能乱说。”

    这时警察局长进来说:“报告县长,宪兵队的太君说可以走了。”

    苏正曦说:“那就走。”

    王俊逸把王程、王雷叫到跟前说:“孩子们,我昨天还说要每人给你们买身新衣裳,谁知这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你们都别怕,一切有我呢。你们只记住一件事,无论是谁,无论怎么问,都不要说你们大哥回家的事,记住了吗?”

    兄弟两人连连点头。

    屋里只剩夫妻两人,王鹏娘握住王俊逸的手,说:“他爹,你常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们娘仨都不怕。可是,你不该拿你的命当儿戏。”

    王俊逸说:“这也是没办法,我反来复去的想啊,老大说的对,这货我不能交。做艺先要做人,要是人品让人家说三道四,东西做的再好还有什么用?宋朝的蔡京,明朝的严嵩,都写得一手好字,称得起是书法大家,可是两人都是大奸臣,提起他们来,就连三岁小孩子也吐唾沫,字好有什么用?咱们鲁王工坊,是靠锡雕养家糊口,安身立命。如果从我这里让人家戳了脊梁骨,鲁王工坊非断送在我手里不行。”

    “日本人那里怎么办?”王鹏娘担心的说。

    “车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卖房子卖地。”

    ?

    雪野、腰关、老虎岭据点的日军同时行动,三路齐头并进,向北扫荡。泰山区独立团的两个营都派了出去沿途设伏,只留警卫连守卫后方。而此时连长王鹏却依然没有回来。小六子不敢隐瞒,只好向汪洋司令如实报告。

    “人不见了?不要急,一个大连长,能跑到哪去?”汪洋司令很平静,“他什么时候走的,临走时说什么了没有?你仔细回忆一下。”

    小六子说了一遍,不得要领。汪洋司令问:“你们连长走的时候心情怎么样?高兴还是发愁?还是生气?”

    小六子说:“生气,十分生气。”

    “为什么生气?”汪洋司令问。

    六子想了想说:“开始好好的,我们都没惹他--对了,他看了张报纸就不高兴了,脸阴得像掉了六百大万。”

    汪洋司令让六子立即把报纸拿来,一篇篇粗粗看过,说:“都是鬼子汉奸粉饰太平的文章,按说惹不着他生气啊?”

    小六子想起来了,说:“当时认字的战士看了一篇文章,说是要给鬼子做什么礼品,大家都骂汉奸,王连长看了文章,就生气了。”

    汪洋说:“哦,是这篇,莱芜鲁王工坊要给日军山东宪兵队成立5周年做纪念品。鲁王工坊的传人姓王,莫非这位王老板与王连长有关系?”

    因为安全起见,在部队上有不少人用的是假名字,各人的具体详情并非人人尽知。

    恰在这时苏盛玉来了,说:“我不放心这边,过来看看。”

    汪洋司令说:“没什么不放心的,千儿把百的鬼子汉奸,他们不敢离据点太远--正好有事问你,你看看这篇文章,与王连长有什么关系?”

    苏盛玉问:“六子,你们王连长呢,怎么没他的人影?”

    汪洋司令说:“你先看看这篇文章再说。”

    苏盛玉一看文章题目就十分惊讶,说:“王大爷给鬼子做礼品,不能够啊,他这人正得腰板跟电线杆似的。”

    汪洋司令说:“这王老板跟王连长是什么关系?”

    苏盛玉笑笑说:“他们关系可近了,那是他亲老子。”

    汪洋司令说:“这就对了。你认为,如果王连长听说他爹给日本人做礼品,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苏盛玉说,“这小子愣愣怔怔,有时候犯混,可他骨子里和他爹一样,也是正直人。特别是进咱们队伍以来,经过这么多年的教育,他痛恨日本人,我估计,十有八九他会跑了去与他爹讲理。”

    汪洋司令说:“让你说准了,这小子十有八九进了莱城。”

    苏盛玉惊讶说:“怎么,他没在部队?”

    小六子又把情况介绍一遍,苏盛玉说:“他擅自脱离部队,这是犯了严重的自由主义!小六子你为什么不劝住他?”

    小六子说:“王连长说晚上就能回来,他也没说去哪里。他要是说回莱城,我肯定劝他,我也会跟他去的。这一路上都是鬼子汉奸,我是他警卫员,我在家待着算什么!”

    小六子担心的是王鹏的安全。

    汪洋司令说:“如果没有意外,今天下午就能回来。这事暂时不说了,盛玉你正好过来了,立即带上警卫连,去增援一营二营。”

    苏盛玉说:“这不行,说不定鬼子是声东击西,要是突然窜到吉山来,分区的安全就成问题。”

    汪洋司令说:“安全你放心就是,鬼子不是冲着吉山来的,我的判断错不了。你听从命令,立即带上全连战士,再让李俊林带上所有地雷,你们去鬼子必经之路埋雷设伏,教训一下这帮小鬼子。”

    苏盛玉留下一个班,交待小六子,说:“六子,你带着这十几个人,先把首长转移到山里,无论如何保证首长的安全。”

    小六子说:“团长放心,就是六子牺牲了,也不能让首长少一根汗毛。”

    苏盛玉说:“谁也不能牺牲。”

    苏盛玉集合队伍,派一个班的战士去帮李俊林带地雷,绕道去雪野据点北设伏。

    ?

    王鹏翻山越岭,绕过一个又一个鬼子据点,终于出了敌占区,进入莱北抗日根据地。他松懈了下来,沿大路向吉山方向走。进了青石桥村,刚拐过村口,突然发现老槐树下有一个鬼子和伪军,他转身想跑来不及了,鬼子哇哇叫着,哗哗拉枪栓。伪军喊道:“别跑,跑就打死你。”

    王鹏举起双手,蹲到地下说:“皇军别开枪,别开枪。”

    鬼子和伪军走过来,伪军捣他一枪托喝斥:“包袱里包的啥,打开看看。”

    王鹏慢慢解包袱,一边偷眼观察两个人,鬼子粗壮,但个头不高;伪军个头高一点,但瘦得跟猴一样,一脚就可以把他踹倒。他拿定了主意,突然抡起手里的包裹向鬼子头上砸去。鬼子毫无防备,包裹重重打在他的钢盔上。王鹏包裹里是块二十多斤的锡锭,凑着抡起的惯性,力道十足,只听得扑的一声闷响,王鹏感觉像砸碎了一个南瓜。直觉告诉他,那个鬼子报销了。伪军反应过来时,枪栓也拉不开了。王鹏回身一脚,把伪军踹倒。伪军跪在地上举枪过头:“好汉爷爷饶命,我缴枪,缴枪。”

    王鹏收过他的枪,把鬼子的枪也收过来,他要再朝鬼子脑袋上打枪,伪军说:“好汉爷爷,村子里还有鬼子。”

    王鹏踢鬼子一脚,没有反应,他把伪军拽到树底下,问他村子里多少鬼子汉奸。

    伪军说:“我们这次是配合三个据点的统一行动,扫荡非治安区,抢过冬的粮食。这个村子里是鬼子一个小队和皇协军两个中队。”

    王鹏说:“看在你老实的份上,饶你一条命。你去告诉鬼子,就说八路军已经占领了山头,他们敢祸害老百姓,一个也跑不了。”王鹏让伪军转过身去,没有命令不准跑。

    王鹏迅速向东面山上跑,爬上山头趴在一块岩石后面,这时伪军转回身发现早就没人了,屁滚尿流向村里跑。王鹏居高临下向村子里观察,鬼子伪军把老百姓集中到村子中间的开阔地上,一个鬼子小队长站在碾盘上训话。王鹏拿鬼子的三八大盖,目测一下距离,瞄准鬼子小队长,叭的一枪,有点打偏,鬼子小队长捂着大腿躲到碾盘后面去了。鬼子伪军一齐向山上乱放枪,然后弯着腰向村外撤,老百姓哄一声散开了。

    这一枪惊动了南边山包上的人,苏盛玉率人刚赶到,正在指挥埋雷,听到枪响向这边张望。两个人都发现了彼此,王鹏弯腰跑下山来,说:“苏团长,你怎么来了。”

    苏盛玉说:“你干的好事,鬼子三个据点同时出击,军分区首长的警卫连长却私自脱离部队。”

    王鹏说:“等等我向你汇报,我先汇报一下敌情,刚才我捉了个舌头,村子里有一个鬼子小队,大约50人,两个伪军中队,应该有150人左右,也就是说日伪军一共200人。”

    苏盛玉说:“警卫连我几乎全带来了,有180多人,人数上和鬼子打个平手,但咱武器不行,不能和鬼子硬拼。李俊林已经在山下埋了地雷,你带一排绕到村北,把鬼子向南边赶,先让他们尝尝地雷的滋味,然后再居高临下消灭他们。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撤,我们在村北汇合。”

    鬼子到村口后停了下来,往东面山上放枪,苏盛玉命令大家隐蔽好,没有他的号令不许开枪。鬼子小队长把一个伪军叫到跟前,仔细询问,然后命令几十个伪军分头向东西两面山上搜索。这时村北响起枪声,王鹏带人占据北山,向南边射击。鬼子伪军连忙带上粮食向南边撤退。在山坡下,四五颗地雷先后爆炸,鬼子伪军伤亡十几人,又被苏盛玉率队居高临下一阵猛打。鬼子汉奸顾不上粮食,抬着伤员、死尸仓惶而逃。

    苏盛玉打扫完战场,带人去村北与王鹏汇合。王鹏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包裹忘在东山头了。苏盛玉说:“来不及了,鬼子增援部队也许很快就赶到。”

    王鹏说那可不行,那东西太重要了。一个人飞跑到东山头,在刚才打伏击的岩石后找到了包裹。他撵上部队,问李俊林:“老李,地雷拉火栓的问题解决了吗?”

    李俊林说:“解决个屁,我一共埋进了6颗地雷,炸响了3颗,不是火柴棍断了,就是火柴头被抽了出来。”

    王鹏说:“我给你想出办法来了,”拍拍自己的包裹,“有了这包宝贝,你的土地雷不比兵工厂的差多少。”

    李俊林看到包裹里面是一块沉甸甸的锡锭,弄不明白王鹏打的什么鬼主意。

    王鹏说:“现在没法给你说明白,到了你家里再告诉你。对了,你家里有闲着的锅没?”

    李俊林说:“这还不好说,没有闲着的,做饭的锅也行。怎么,你要用锅煮地雷?”

    王鹏开玩笑说:“对,煮熟了让鬼子吃,省得他咬不动。”

    苏盛玉带部队向西边去与二营汇合,王鹏、李俊林两人先回村。两个人气喘吁吁赶回吉山村,直接去了李俊林家里,还没进门李俊林就喊:“雪莲雪莲,快刷锅烧火。”

    雪莲迎出来,用笤帚扫着身上的棉絮,说:“王鹏哥来了。我正在做棉袄,屋里像乱麻包。你们先坐,我烧水做饭。”

    王鹏说:“不是烧水做饭,把锡放到锅里去烧化了。你们家有没有薄木板?要两块。还要一段粗麻线。”

    李俊林说:“我来烧火,雪莲帮你找。”

    两人到西边小屋里,翻箱倒柜找木板。找了半天没找到,雪莲说:“干脆,把我娘家陪嫁的针线盒拆了。”

    雪莲抱出针线盒,大小倒是合适,但拆了有些可惜。雪莲说:“针头线脑放到哪里也成,你快拆了就是。”

    王鹏三下五除二把针线盒拆了,拿盒盖和底板来用,在这两块木板之间放进一根粗麻线,圈出一个不太规则的长方形,两个线头露在木板外,留出灌锡水的口,制作锡板的模具就做好了。

    锡终于融化了,王鹏拿勺子把漂在上面的杂质撇去,舀起一勺锡水,掀开盖板,把锡水灌进去后立即用脚把盖板踩死。过了三四分钟,揭开盖板,锡板已经做好了。

    王鹏在木砧上把锡板敲薄了,用锡剪剪下一片,拿来一根筷子,像变戏法似的,卷出了一根锡管。李俊林惊叹说:“王连长还有这一手,简直把我看花眼了。”

    王鹏得意的说:“我算什么,我根本没好好学,我爹那手艺,那才叫精。”

    雪莲这些日子看李俊林造地雷,已经看出了门道,她似乎比李俊林更早明白了王鹏的用意,说:“用这锡管造拉火管不就成吗?”

    李俊林拍着脑袋说:“对对对,这就把我的难题解决了。”

    王鹏说:“剩下的事就是老李你的事了,制锡板、卷管这些我可以教你,你学会了,怎么用合适怎么来。这一块锡锭,够你造几百个地雷了。”

    李俊林兴奋得不得了,说:“我现在就做锡板试试,王鹏你可得教会我。”

    雪莲和王鹏蹲在李俊林面前,看李俊林做锡板。刚才两人到西屋里找木板,王鹏的衣袖上沾了不少柴火屑。雪莲一根根捏下来,那神情就像面对的是自己的丈夫或孩子。王鹏注意到了,心里暖暖的,雪莲也意识到自己的忘我,脸一下红了。李俊林虽然有些手笨,但终于做成了锡板,难题是他没法把锡板砸薄,卷管更成问题。王鹏说:“我给你先做下一部分锡板,再教教你做锡管,以后你就自己来。”

    李俊林说:“今晚上你就别回去吃饭了,在我家孬好吃一口,吃了饭接着学。”

    王鹏巴不得如此。吃了饭接着叮叮当当砸锡板,卷锡管。

    这时小六子来了,说:“王连长原来你在这里呢,到处找不到你。快回去,你回来后也不向首长报告,首长正生气呢。”

    王鹏一拍脑袋说:“都怪我,犯糊涂了。”

    李俊林说:“哪能怪你,咱不是为了造地雷嘛。”

    王鹏扔下手里的家伙就跑,一口气跑回军分区驻地汪洋司令员的房间。里面有好几个人,汪洋司令、专署赵笃生专员、苏盛玉团长,还有二营、三营营长,塞了满满一屋子,但没给王鹏留出坐的地方。那阵式,分明是要审判。

    苏盛玉说:“王鹏同志,敌人三路出击,你作为军分区警卫连长,却私自回莱城,犯了严重的自由主义错误。你要老老实实报告你的行踪。”

    王鹏把自己回莱城劝父亲不要给日本人做礼品的事情报告了,说:“我本来打算连夜赶回来,可是阴天太黑,看不见路。”

    三营长秦三顺说:“现在敌情这么复杂,作为警卫连连长,说不见就见了,而且第二天鬼子就出来扫荡,不能不让人怀疑。”

    王鹏一听这话气得跳起来,大声说:“秦三顺,你把话说清楚,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说我给鬼子通风报信?”

    “我没那么说,”秦三顺说,“我是实事求是的反映我的想法。”

    汪洋司令说:“我相信王鹏同志的话,他是回莱城劝他爹去了。秦三顺同志这样怀疑也可以理解,毕竟事情太巧了。”

    秦三顺说:“王鹏同志作为一个预备党员,行事还是我行我素,工作纪律、思想作风问题十分严重,我建议严肃处理,至少应当延长他的考察期。”

    这时雪莲和李俊林来了,李俊林看到屋里这么多人,躲到雪莲后面,不敢说话。

    赵笃生专员热情的说:“哦,是雪莲妹子来了。快请坐。”

    苏盛玉站起来让座,雪莲当然不肯坐,李俊林则向屋外挪。

    赵笃生专员说:“我们的地雷大王也来了,不要往外躲,进来坐,进来坐。”

    李俊林说:“我就不坐了。赵专员,我在门外听说队伍上要处分王鹏,这怎么行,是我留他在我家帮我造地雷,才耽误了给首长汇报。”

    汪洋司令说:“老李,我们批评王鹏,不是因为他帮你造地雷。他帮你造地雷,我们应当表扬他。”

    雪莲接过话茬说:“听说王连长私自回莱城,违犯了部队纪律。他回城,也与俺家老李有关系,是老李天天叨叨,拉火管没办法造,王连长说他帮着想想办法,他才跑回莱城拿来一大块锡,教俺家老李造拉火管。”

    雪莲从门外把锡锭、工具全搬了进来。

    汪洋司令看着王鹏,问:“王鹏,这锡块真能用到造地雷上?”

    王鹏说:“应该能行,兵工厂造的手榴弹拉火管用铝管,咱没处淘换铝管,我就想用锡管代替。”

    李俊林说:“首长,没有这拉火管,地雷哑巴的太多。今天埋了6颗,只响了一半,主要是拉火管有毛病。用锡管当拉火管,我敢保证地雷个个都能炸。就是卷锡管我手笨,得王连长教会我。”

    赵笃生说:“我看今天就这样,王鹏写个检查,深刻检讨自己思想上、纪律上的问题,怎么处理稍后再定。”

    汪洋司令说:“我同意,王鹏同志这几天抽时间专门与老李研究一下造拉火管的事。苏盛玉留一下,其他同志散会。”

    赵笃生专员细心,把李俊林夫妻送出门,对他们说:“放心吧,王鹏明天就去教你造地雷。”

    李俊林说:“哪能等明天,现在我就请王连长去。”

    赵专员回到屋里,说:“我看这件事,处理起来宜轻不宜重。”

    苏盛玉说:“现在看,王鹏回莱城,应该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为造拉火管想办法,一个就是劝他爹别给鬼子做礼品。这两个原因,从出发点上讲都是好的。特别是第二个原因,我觉得恰恰说明王鹏觉悟提高了,他不仅自己打鬼子汉奸,而且就连自己的家人也不许为鬼子汉奸服务。”

    赵专员说:“话是这么说,其实第二条我个人认为没那个必要。一个手无寸铁的艺人,在鬼子占领的莱城中讨生活,给鬼子做礼品赚点钱有什么大不了的?也许是鬼子逼着他做的。无论是什么情况,给鬼子做点儿礼品,不能就说是汉奸。咱们手里有枪,都不能与鬼子硬来,一个老百姓,先要把命保住再说,先要养家糊口再说。”

    汪洋司令员说:“我同意赵政委的意见,汉奸这顶帽子不能乱扣。王鹏这么回去,反而可能给家里带去麻烦,这一点是最严重的。假如他爹听他的话,不给鬼子做礼品了,那鬼子能饶得了他?”

    苏盛玉说:“我回头问问王鹏。我已经安排地方的同志,通过内线关系打听一下。”

    赵专员说:“留下苏团长,还有件机要事情。泰西根据地形势恶化,115师原来设在那里的兵工厂要迁到我们莱北,需要有地方的同志配合选址,还要调部分地方同志去兵工厂帮助工作。我和汪司令的意思,是让李俊林去配合选址,将来就让在他兵工厂工作,主要是考虑俊林同志觉悟高,又对兵工感兴趣,让他到兵工厂是如虎添翼。另外还要从你们团抽一个排的战士去帮助保卫兵工厂。”

    苏盛玉说:“首长要抽谁就抽谁,我们团绝对配合。”

    汪司令说:“不是我们抽,是你给我推荐出来,你可不要藏着掖着,不舍得把好战士调出来。”

    苏盛玉说:“首长尽管放心,保证把最好的战士调给兵工厂。”

    赵政委说:“这件事情要严格保密,李俊林那里,你亲自和他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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